她又怎能逃避?
略一思索,扬声喊一声“公瑾”,就直接自己掀了帐幕走进去。
周瑜正站在矮榻前,向半躺在榻上的少年抱拳施礼。听到身后动静,不禁眉尖轻轻一皱,转身三两步冲出去,将才刚跨进账门的李睦拦下来:“不得见召,何人允你私进我军帐!”
言辞凌厉,毫不客气,而声音却压得极低,剑拔弩张的防备之意,令李睦不禁一愣。
李睦见过他阵前对敌,见过他布局算计,可即便是面对袁术和刘备,即便初至下邳时几番临阵决断,惊险一线,周瑜也从未流露如此紧张之色。
仿佛整个人化作一张蓄满了力的强弓,一触即发。
“才说到要见一见箭射四百步的少年英豪,周郎还言你喜静嫌闹,非军伍之人,非召而不入军营,不想阁下却是找来了。”
稍稍抬眼,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恰逢榻上那少年也朝她看过来,带了几分探究的目光与她一触,旋即立刻带上笑意,朝她点了点头。
李睦顿时心下了然。
“鱼目混珠之人,不得见罪已是万幸,谈何英豪?”向周瑜无奈地笑一笑,她侧身走了过去,向那榻上少年拱手施礼,“见过权公子。”
李鬼见李逵,她总逃不了这一遭。既然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就算这回说不进军营,下回孙权身体养好了自己进城,或者干脆明言下令要见她,将来总要在江东落脚栖身,她还能躲得过不成?不如现在大大方方先挑明了说开。
孙权在榻上欠了欠身,也拱手回礼:“宣城得君相救,谢且不及,罪将安出?请恕权有伤在身,礼数不周。”
瘦削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窝微陷,畏寒般的盖着被褥,一大半身子隐在军帐的阴影里,乍一眼看去显得有些阴骘。然而一开口却言辞有礼,笑容和煦,原先那阴郁气质立刻一扫而空,一派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风范。
照理说,历史上山越围杀宣城,祖郎乃是其中之首,且并无周瑜携兵救援,孙权尚且全须全尾地逃了出来,如今祖郎早已归孙氏,又有周瑜和高顺一同来救,不想原该失守的城池是保住了,人却是重伤如此。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有些愧疚。言辞上也更客气了几分,礼数做足,连称不敢,再给周瑜打了个圆场:“我原是想添些县府巡查的兵士,听闻公瑾出征回来,才不召而来,扰了权公子……”
见也见过了,罪也请过了,正准备想个说法告辞,不想她目光垂落之间,看到被褥的表面忽然绷紧,紧跟着又忽地一松,似乎被人攥紧了又松开,将齐整的被面攥出一层细微的褶皱来。
微微挑眉,李睦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孙权,孙权却在这时候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来。
身形单薄的少年弓着背脊,撇过头,一手撑住榻侧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跟着蜷缩起来,李睦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上去扶。
只听身后周瑜忽然叫了一声“阿睦”,手掌还没碰到孙权的肩膀,冷不防手腕一紧,就被牢牢扣住。
看着瘦弱的少年力气极大,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捏住她的手腕来抵抗这卷天席地般的咳嗽,只眨眼间,李睦就觉得手腕仿佛要被他生生捏断了一样。
“权公子保重!”周瑜的声音即刻响起,一阵风似地从后面掠上来,一把捏住孙权的肩膀。
几乎与此同时,李睦只觉得扣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一松,急忙甩手脱出来,向后一连退了三四步,撸起袖口对光一看,腕上已多了一圈青紫的淤痕。
她或许对这个时代繁复冗杂的礼数还不尽清楚,却不是不经世事的闺阁女子。若这时还看不出不对来,也白活了两世人生了。
她用力握了握拳,缓缓转了下手腕,确定腕骨并无受伤,心思飞转,急思应对之策。
这种时候若是直接撕破脸,真假孙权的事闹出来,孙策又不在这里,即使周瑜能压得住军队哗变,他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甚至,就连太史慈也未必脱得了关系。
然而,若是当做毫无所查,先不说孙权能不能信,从此战战兢兢,随时担心被人惦记着,可不是她费尽力气要追求的安稳生活。
不动声色又复上前,在周瑜的手臂上拍了拍,语气尽可能地轻松熟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公瑾,我曾听闻长沙太守张仲景精通医术。既一时不得华神医的行踪,何不请他来给权公子一诊?”
周瑜缓缓放开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一转。李睦朝他摇摇头,将手往背后一藏,周瑜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诧异:“张仲景乃南阳名医,我早已派人去请,只待权公子一到皖城,便动身前来,算一算,再过两天也就能到了……只是,长沙太守张羡,为其族兄也。”
嗯?张仲景不是长沙太守?李睦原想找个借口把方才的事先带过去,不想闹出个乌龙来,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权一时无状,是否伤到了你?”这么一缓,孙权终于止住了咳嗽,苍白的脸色上一时嫣红一片,朝着李睦连连拱手,年轻得还带着稚气的眉眼间,歉然惶恐,好像真的是刚才一阵咳嗽才令他失手伤了她一般。
李睦回过神来,笑一笑,说了句“无妨”,再客气一句“不打扰权公子休息”,从后面一扯周瑜的衣摆,拉着他一同退出了营帐。
帐外阳光铺洒,李睦长长伸了个懒腰,忽然有种一口气梗在胸口许久,终于透出来的感觉。
“伤得如何?”
“啊!放手,放手……”伸到头顶的手被周瑜一把捞住,碰到手腕上的淤青处,李睦龇了龇牙,空出的那只手一连往他手臂上又拍又打,一叠声地叫唤。
周瑜到底不敢太用力,一松手,就被她抽回手去。
见他抿着唇看她,李睦撇了撇嘴,一把捋了衣袖,干干脆脆把手腕露出来给他看:“记住了,不过是他咳嗽时用力拽了我一把,病中没控制住力道,就如同你当日受伤,我替你裹伤时一样……”
“我何曾……”周瑜下意识一句申辩,却被李睦笑吟吟地扫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她话外之意,目色一凛,“他真是有意为之?”
李睦耸耸肩,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孙权已经当场道了歉,而她也不能再捏回去。更何况,周瑜初时拦着她进帐,岂不也是对孙权心存芥蒂早有所察?
李睦不答,周瑜也沉默下来。两人并排在营中慢慢走了一会儿,李睦不由又开始纠结她此番的来意该如何开口了。
☆、第六十二章
“这几日你暂且留在县府,我会多加守卫在城里巡查。再过几日,待伯符到后,再将他送回吴郡养伤。”见李睦侧头看他,周瑜语声一顿,随即又多解释了一句,“袁术僭号,曹操为伯符上书请封吴郡太守,兼领江夏,袭乌程侯之爵。”
吴郡太守也好,乌程侯也罢,不过都只是个虚名。而现江夏太守乃刘表之部将黄祖,却与孙策有杀父之仇。曹操为孙策请封江夏,便等于是表明了支持孙策征伐江夏,以报父仇。
也就是说,用刘表的江夏郡,和孙策换了几乎到手了一大半的徐州。而孙策顶着孝道之名,非但只能与他换,还要谢他一句成全。
当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周瑜一句句道来,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李睦皱着眉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徐州固然富庶,却是兵家必争的四战之地。以伯符现在的兵力,能一时拿下,却不能长久而治,不如让与曹操,做个人情。袁绍势大将广,曹操又挟令天子,列三公,此二人只待一个平了公孙瓒,一个收复徐州,就必有一战。曹操若败,我再出兵自吴郡渡江复袭徐州,而他若胜,此番下邳吕布的屯粮我带走一半之数,剩下的能运往吴郡便运,若带不走,伯符临走时自会开了粮仓,分粮与民,也算是曹操分我一些战后之利。”
“你……曹操备战袁绍,正是缺粮的时候,你拿他的东西来收买人心,这他也能答应?”李睦听得明白,只是后世的印象中,曹操极谙算计之道,擅用兵,又擅收买人心,吕布在下邳的屯粮不是小数目,这么多粮草的运输,她不信曹操就看不出来周瑜的打算。
“那又如何?”周瑜笑得云淡风轻,“袁术此时僭号,他与袁绍偏又在此时争夺大将军之位而闹出不合。前些日子刘备又想袭下邳,结果被伯符杀得逃去投奔曹操,处处以皇叔宗亲自居。朝都之内,曹操虽然看似威风,可却也是陷于虎狼阵中。他只恐伯符不应,要他再率兵征伐徐州,而又有后顾之忧。些许粮草,又有何舍不得的!”
“你这是趁火打劫!”李睦叹为观止,摆摆手,“这种算盘,总是你厉害。”
“阿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