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告诉小浩,哄哄他,爷爷不会死,可是她却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浩仰着头,怔怔地对着黑暗的虚空:“要是爷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语气平静得恍惚。
裴樱又诧异又难过,转脸去看他时候,小浩眼里有哀伤,更多的却是坦然和决心。这么小的孩子,可能都不懂什么叫不想活了,可是她却明白这种感觉,她没有父母,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舅舅会无条件疼她,保护她,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没钱治疗只能赴死,这么大的委屈,她怎么会忍心让他一个人去承受?
那些在姑姑家的岁月,心雨和姑父的冷眼,怀恩那暧昧不明的态度,姑姑两败俱伤的挣扎,她很想抛弃一切回到舅舅身边来,想寻求他的保护,他的疼爱,但是山长水远,舅舅不去看她,她也回不来。
而今她终于回来了,过了这么多年,费了那许多力气,她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依靠,她难过又坚定地呵斥:“胡说。爷爷不会死的。”
“表姑,爷爷好可怜,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陪着他。”
她颤着声音去摸小浩的头:“小浩乖,听话,不要哭了。爷爷会好的。”话未完,早已泪流满面。
小浩流着泪,抽噎着:“姑姑,我们能不能问那个苏叔叔借点钱?”
苏正则,无亲无故地,她怎么好向他开口呢?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他不是说要让她做他的情人吗,还说要给小浩上学。
裴樱立刻被自己这念头骇了一跳,难道自己竟真的想去做情人么?她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去借,那么大一笔钱,我们还不起。你不要想太多了,姑姑会想办法的,爷爷会好的。明天还要上学,你睡觉吧。”
把小浩哄睡后,屋外下起大雨来,她暂时没了睡意。披衣坐在阁楼上,透过老虎窗,怔怔地漆黑的雨幕。
八岁之前爸爸妈妈在医院上班,工作实在太忙,根本顾不上她,她在舅舅家住的时间不算少。
舅舅这辈子不容易,幼年丧失双亲,独力抚养妹妹,可是中年又丧妻,丧妹,到老来媳妇跟人跑了,儿子染上毒瘾,他拖着病体还要看顾年幼的孙子。别人都觉得他吃了很多苦,可是他自己习惯了,反而不觉得。
他一生中没有什么大成就,没赚来什么财富和名誉,村里嚣张霸道些的甚至还要欺负他,他隐忍承受,含辛茹苦,像只倔强的耕牛。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也许就是,无父无母,却养大了襁褓中的妹妹,现在他年纪大了,病成这样,自己都活不下去,却还打算把孙子养大。
这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所以裴樱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裴樱在狱里熬了十年,脑海中唯一向往的只有小时候在上牛村的童年生活,她想要回到舅舅身边。
她想回到上牛村,这里每一条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桥都有她过去的快乐。可是回到这里,新修的房子和马路占了不少农田,河道变窄变浅,什么都还在,什么都已变了。这里唯剩一个会把她当成小孩来疼爱保护的舅舅,他虽然年事已高,可对她的爱护却从未改变。哪怕他一无所有,只要他在,就让人觉得安全,只要看到他,她心里便有了依靠。
雨越下越大,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咬着手背跟自己发狠,她不能失去这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她拥有的也只有舅舅一个人而已。
裴樱找出自己在监狱的积蓄,加上这几日卖猪肉鸡鸭的几千块,连同乡邻们偿还的债务,数了数也有一大笔钱。
☆、第14章 你别嫁给那个男人
第二天她把小浩托付给王万才家,坐着三轮车带着舅舅去了市医院。
裴樱天没亮就出发,可到了市医院加上挂号等号打仗一般,等做完四五个小时的透析也只来得及赶最后一班汽车回水头镇。
从市里到镇上要坐两个小时汽车,都是盘山公路,医生不建议病人太过劳累。可是目前医院病房紧张,就算有钱,也只能在走廊外加床,更何况住院费那么高昂。裴樱家里一摊事,舅舅一个人住院市里又没什么亲戚可以托付,钱又不够,她只能带张医师坐车回镇上。
好在乡亲们淳朴,那么晚到镇上,陈大叔还开着三轮车来接。
裴樱按照医生建议,带着张医师去市医院交了一个月的透析费,手里那点积蓄很快见了底。
陈建州母亲说得对,这就是个无底洞。
这天,裴樱跟着申华梅去市里,回来天又黑了。
她出门前曾把小浩和张医师托付给了王万才家,却又担心小浩不愿意去王万才家吃饭,又自己将就对付了事。一到家就往灶房走,灶上锅里果然黑乎乎的,饭没熟已焦了,舅舅和小浩也不见。裴樱猜两人大概还没吃饭,不由眼睛一酸,把烧糊的锅巴倒出来,架上水生了火,一边烧火,一边洗锅,烟子熏得眼睛生疼。
突然背后传来低沉的男声:“你舅舅得了尿毒症?”
裴樱心一跳,回过头来,见顾怀恩站在门口,目光晦暗不明。
裴樱又累又乏,已经没有力气武装自己,顾怀恩头一低,走了进来。
裴樱瞬间紧张起来,顾怀恩身材高大,灶房再进来一个人,顿时就显得有些拥挤与压迫,他站在这里,裴樱只觉得呼吸都困难,索性就背对着他,轻声“嗯”了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樱低着头,眼泪往上涌,她只得拼命忍住。他站在门口,那样高大,肩膀那样坚实,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依靠,可是她不能,她声音有些不稳:“告诉你,做什么?”
说完又责怪自己,明明已经练习了几千遍,为什么自己却连他一句话都受不住呢?
“你和你舅舅的事,我都知道了。”
裴樱没回答,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治病要多少钱?”
“……”
“我这里有二十万,是我这几年的存款。你要是还是不肯原谅我,就算我借给你的,不算你利息,慢慢还就是了”
昏暗的灯泡映在他眼里像是墨玉一般闪着光,千言万语在光里流转。
裴樱垂下头,用钢丝球擦拭着锅沿的油渍铁锈,她听见自己低低地说:“不用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
“谢谢,我说过了,不用了。”裴樱的声音又恢复平静。
身后好一阵没出声,若不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裴樱几乎要以为他已经走了,他不做声,她便使劲一遍一遍擦拭着锅沿的油污铁锈,等着他离开。
舅舅节俭,买的都是廉价的生铁锅,做了菜如果不马上洗,锅沿就会凝结油渍烟尘起锈,非常难洗。裴樱直把那锅擦得糙糙地响,一阵沉默过后,他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你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他的声音低得就像叹息,叹得裴樱心旌动摇,但她依然努力装作没听见,越发用力用钢丝球去挫那口铁锅。
“阿樱,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听我一句,别这么不珍惜自己。”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这个时候她是听不得软话的,拼命压抑的委屈一旦得到关心,迅速苏醒,如开闸的洪水,她怎么也关不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她怕被顾怀恩看见,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忍了又忍,才把声音勉强稳住了:“你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