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这纸仔细一看,却是韦欢的笔迹,知道必是她素日的收罗,在上面找了一圈,又问:“阿欢,你是不是从未曾同我说过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正月初一,恰是新年大朝的时候,所以从不曾在正日子办过。每回都只是例行收些礼物和赏赐。只有今年因是满十二、进十三的大年,父亲和母亲在正月初二额外给我设了一宴,赐了好几箱子金银玉器,还有各色锦缎三千匹,其余人也不过各自更添些贵重的礼物罢了,并无甚特别之处。那时韦欢与我还生分着,只随大流向我贺了一贺。我平时起居动静已是极受人关怀,反倒不喜欢再以生日之类的理由更受瞩目,所以并不大在意这些虚礼,韦欢却不一样,她的生日,我若记得,替她贺一贺,便是大大的长脸,再赐些钱帛,正好也供她敷用——我近日才知宫里若临时想要用些什么都要自己买,宫中物价数倍于宫外,韦欢那点俸料,根本不够她花销。亏我还特地把私库交给她,连守库的人都换成与她交好的宫人,这人却实在是实心眼,一寸布都不肯多拿,真是既叫我欢喜,又叫我忧愁。
韦欢道:“我的生日早已过了,不劳挂心——二娘若觉得我方才说的对,便叫人去开库拿料子去?”
我嗯了一声,看她向后面走,不知不觉就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韦欢站住看我:“二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不觉挠挠头,道:“我库里都还有些什么?许久没看过了,不如去看看。”
韦欢瞥我一眼:“大多都在京城,这里只有近来陛下们赐的锦缎等物,二娘也想看么?”
我道:“既是锦缎之类,那更要看了,马上入了秋,可以选好料子,多做几身衣裳了。”寻得了借口,便名正言顺地扯着韦欢去存放的地方,果然见里面只有常备的锦缎、金银器物和百余贯官钱。韦欢叫人验了勘合,领了布料,就立着写了进出例项,一时又有人来问她话,她便站住听了。
我留神看她处置,但听每一事不过三两句便打发了,处置得极干脆利落,所判所决,细一推敲,无不中式,且她办事时那股果决神情,又与平日大不相同,倒有几分她从前打球挥杆时那股英武模样,比之这些时候那股温柔,又别有一番动人滋味,不由得就望着她笑起来,韦欢初时未觉,等出去时回头见了我便怪道:“一天里不是发呆,就是走神,正事倒一些不想,这是怎么了?”
我道:“谁说我没想正事,我…我方才还在想一件正事呢。”
韦欢挑眉看我,我却真是有件要事,因命人唤了宋佛佑与新选的宦官丞冯世良来:“我见你们平日交代事情,无非是廊下、檐下,也没个固定的地方,且早上也有人来,午后也有人来,一日之事,竟是一次回不尽的,处置起来也不方便。不如在书房外另辟一间,我宫中一切文书往来、账册籍簿,以及常看之书,连我素日上学所备要之物皆存于此,也设几榻座次,你们平日里要听事、要听人回话,或是有什么要处置的,就在这里,也省得在外面当众吩咐,或有斥责打骂,既不机密,也失体面。若有大事,我在此召你们三个一体相见,也更便宜。”
其实我的住所往往也如贞观殿,有听事、受朝之前庭正殿,只是从前我年纪小,殿中事一向直接报到母亲那里去,那正殿除了领受圣旨及节庆日阖宫上下向我庆贺外并无他用。如今母亲既准我自主,我便也仿了前朝的例,设了个议事堂。这么一来,韦欢、宋佛佑和冯世良办事有了固定的地方,处置起来更名正言顺,且这里一切灯烛铺费,皆从我的等级中出,所用物件既佳,亦无克扣之虑,若一时渴了饿了,亦随时有人供奉,再则我亦可常常在他们议事时过来,看看这些事的处置程式,宫中之事,也不至如从前那般茫然懵懂,一无所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章程,本还想回京再办,今日见韦欢站在库里办事,甚是辛苦,索性先提了出来。
如今我在自己宫里说话极算数,又是对这三人都好的事,果然他们都无异议,我本想将此事交给韦欢,想到冯世良是新选到我这里的,还不知其人如何,便笑眯眯将这差使交给了他。
第122章 行露(六)
“公主宣韦欢。”
来人有些眼生,不似太平近前的人,而且太平召唤时从未用过“宣韦欢”这样生硬的词句,然而这行宫里的内侍本就疏逖,传话时也多错漏,因此韦欢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公主说了是什么事么?”
这身高与韦欢相仿佛的小内侍昂着头,趾高气扬地道:“公主自有考量,我们怎敢妄自揣测?”
韦欢看他这副做派,倒不像行宫的人,更像是久在宫里混迹的,越发狐疑,淡淡道:“郎君稍等,我去去就来。”
那人露出不满之色:“公主召见,你还这样怠慢?”
韦欢当着他的面从边上拿出短刀,故意□□一点,令寒光在那人脸上一闪而过,再插入刀鞘,配在腰间,又将太平丢弃不用的弓箭取了,背在背上,淡淡一笑:“好了。”
这人见韦欢这般作态,眯眼将她上下打量片刻,才缓缓出去。韦欢随着他一路向外,见他绝不走大道、正道,反倒尽往那小径上钻,走的又是猎苑的方向,心内越发生疑,反手拔了一支箭,慢慢道:“圣驾马上便要启行,公主忙着陛见、登车还来不及,怎么倒往这别院里走?”
那人瞥了韦欢一眼,却比方才客气了些:“小人只是听公主吩咐,并不敢问,你若不信,一会见了公主再问就是。”
韦欢笑道:“是么?”却站住了脚,一手挽了弓,另一手将箭搭在弓上,再抬头时箭头已经瞄向那内侍,他不防韦欢有此一招,吓得退了半步,厉声道:“这是陛下行宫,你敢放肆?”
韦欢冷笑着端着弓走近一步,这人被迫得又退了一步,便不敢轻易言声,只两眼愤恨地瞪着韦欢,颤声道:“某可是内侍省下有造册名姓的人,你不过一介宫婢,敢再造次,某便叫人将你就地正法!”
韦欢笑得更欢了:“原来是内侍省下有造册名姓的人,我见郎君这样眼生,还以为是行宫里的人呢。却不知郎君在内侍省是什么职位?妾虽不才,在宫中也待了些时候,内侍省上自杨翁、高翁,下至六局掌固、给使、寺人,大约都能认得,不知郎君为何如此面生?”
那人白了脸,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韦欢又走近了几步,几乎与那人挨着站时才停住,手微微上抬,箭头顺着那人的外衣向上,渐渐地抬到了他的胸口——他也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小内侍,本就没有韦欢高,如今瑟缩着越发显得矮了。
隔得这么近,韦欢可以清楚地看见汗水从那人的额头上冒出来。这小内侍生得极白,此刻头脸和脖颈都因紧张而泛红,再出了汗,竟显得粉面桃腮,全不像是男子,连声音也比方才更尖利了:“你…你再敢动一下试试?某…我…马上便会有人教训你。”
韦欢笑着摇了摇头,将弓微微一斜,箭头就从胸口转而指向脖颈:“这是长乐公主的弓箭,我纵然用此箭杀了你,也没有人胆敢追究。”
这人彻底地软了下来,哆嗦着道:“韦…韦四娘,韦姐姐,我…小人只是被人所迫…并非诚心要与四娘过不去…四娘…韦娘子…求娘子饶小人一命。”
韦欢笑着看他:“你说你是为人所迫,那迫你的人,到底是谁?”
这人仓皇地四下一顾,哆哆嗦嗦地道:“小人…不能说。”
韦欢啧了一声,手又向前挪了半寸,箭头直直对着这人的正脸:“张嘴。”
他抖了抖,颤巍巍地张开了嘴。韦欢将箭头对准了他上下唇之间,满意地看见他惊惶地张大眼,流着口水求饶:“韦…娘…”一语未尽,林中传来一声呼哨,一支羽箭自远方飞来,在喉结处横穿而过,这人脸上还留着惊惶的脸色,整个人直直地往前一扑,韦欢连忙闪开,转身看时,只看到远处武敏之穿着胡服,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对空中射出一支箭,调转马头,向车驾驰骋而去。
四面隐约传来马蹄之声,韦欢不假思索便向车驾跑去。所幸此地宫苑不广,韦欢很快便跑了出去,有卫士追来喝问,韦欢便将太平的弓箭一亮:“公主漏了弓箭,叫我去取。”远远见太平骑着马向队伍末尾走,忙气喘吁吁地跟过去,还不及见面,就看见武敏之自队伍中闪了出来,一鞭抽在太平的亲卫背上,又腆了脸,伸手要去扯太平的手。
韦欢一箭射出,直直地中了武敏之的马腿,他的马嘶叫一声,踢在太平的马臀上,太平的马骤然便冲了出去,韦欢将弓箭向边上牵马的从人一亮:“我是长乐公主的人,借马一用。”不等他回应便夺过缰绳,策马而出,与武敏之两人一前一后地跟在太平身后。韦欢也不知自己跟出了多远,也未留意身边到底有谁,她只是紧紧地追着太平,手握得太紧,手指节已经泛了白,面上却努力镇定,不住对着太平的方向露出安抚的微笑。
太平似是看见了她的笑,没有再像方才那样尖叫,只是死死地揪住了马鬃,脚尖翘起,脚掌只有一小半踏在马镫上,竟是还没忘了骑马的姿势。韦欢心下稍安,嘶声叫道:“勒马!”说了好几遍,太平才听见,一手攥住缰绳,韦欢的手指甲早已扣入掌心、肌肤破裂流血,却浑不自知,脸上明明已吓得僵了,却还硬挤出一抹笑,迫着自己镇定地指点太平,等终于见她勒住了马,被人抱下来时才松了一口气,下马时只觉一脚高、一脚低,仿佛整个人都踩在云上一般,有心要好生安慰太平两句,看见武敏之也靠近下了马,便觉怒火中烧,几步靠近,在太平的臀上一拍:“装晕!”
这小娘子平时虽然痴傻,关键时候倒还机灵,眼一翻便刚刚好好地晕了过去。韦欢抬头看着穿着全套礼衣、骑着披彩帛的仗马就匆匆赶来的天后陛下,看她面上心疼的神情只一闪便过,抿着嘴,将已松开的拳头又握得紧紧的。
母女天性,不至于此。她这样想。可是想想天后赐予太平的短刀,又生出几分动摇——那一位,毕竟是前无古人的天后陛下。
韦欢看了一眼被众人拥着的太平,这人平时无事也要带上三分笑,那眉间唇上,总是弯弯的极讨人喜欢,可如今那小脸上早已没了一点血色,两眼又闭着,乍眼看去,仿佛已死过去了——呸——总之是苍白无力,与七娘那时候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韦欢想到七娘,便觉胸口一阵闷滞,连吸好几口气,才定定上前:“婢妾有事,请单独禀报陛下。”
皇后闭了闭眼,半晌才道:“等回宫再说。”
韦欢又握紧了拳,垂下头去。众人拥着天后和太平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垂着手,一动不动。良久,有内侍自帝后车驾过来,寻了她道:“陛下有令,命你骑马跟上前队,随车驾左右,未入宫前,公主左右,暂由你辖制。”说着让出身后之马:“你乘此马。”
却正是御厩之中,太平骑过的那匹飞龙。
第123章 未来
父亲虽下了封禅诏,这些日子收封禅表也收得十分开心,可是每每我们当他的面提及封禅这个话题时,面上却总要露出几分犹豫,我问了许多人,最后还是苗神客半遮半掩地告诉我,父亲下过好几回封禅诏,可是只有我出生那一年真的成了行。其余时候,不是遇见荒年,就是遇见兵灾。今年边犯、旱灾都有,父亲怕此次封禅依旧不能成行,所以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我窥知父亲心思,再见他时,便不大提封禅这事,只是到底对和亲这事心有余悸,便费尽心思想从父母那里探听些军情。
好在今年母亲出了以役代赈的法子,壮丁们都征到了军中,既不怕他们生事,关中的粮食压力也大减,父亲又下诏大出洛阳仓米往赈京师,今年的旱情较去年虽更重,流民、盗匪、饿殍倒都比去年更少。
七月里,刘仁轨打了一场大胜仗,吐蕃请议和,朝中纷争不定。去年吐蕃强,我们弱,朝中有不少人主张和亲,今年打了胜仗,又有许多人跳出来说要继续打下去。大臣们从含元殿吵到宣政殿,又从宣政殿吵到贞观殿,好几次我去向父母问安时都能看见几位相公、甚至几位尚书在那里争得眼红脖子粗。太子和李睿也频繁地被召进宫。太子倒是一如既往地主张息兵养民,只是较从前措辞更温和了,并且因着今年是打了胜仗再议和,也不似去年那般执着于和亲。李睿对这些事一向是一问三不知,每次大臣们吵成一团,他便抱着玉圭,摆出一副深沉凝重的模样,偶尔看见偷偷猫到御座后的我,便以玉圭遮脸,对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私下里跟韦欢合计,以父亲和母亲一意要封禅的心,再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恐怕这仗最终是不会打下去的。果然到了八月里,这争执便有了结果——议和,以许王叔的三女儿、我的堂姐封义安公主,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