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还有罗赫和另外几个共犯,瞧见陈纪衡都很讶异。罗赫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纪衡怒气攻心,偏头不说话,孙建军低声道:“他听说要逮我们,来通风报信。”
两个大盖帽跟着上了车,嘴里斥骂:“闭嘴,不许说话!”
罗赫沉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他不是我们一伙的,你们抓错人了!”
“闭嘴闭嘴!”大盖帽们嚷嚷:“回派出所再说,都闭嘴!”
陈纪衡紧紧抿着嘴唇,胸中有一股浊气来回鼓荡。孙建军和其他人背铐双手,低着头闷声不响;罗赫仰靠在座位上,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陈纪衡目光如炬,凝视着身旁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伙儿。
那小伙被他盯得直发毛,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罪犯”,好像比他这个大盖帽还理直气壮,上下打量陈纪衡一眼:“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陈纪衡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坐了回去。
车子到了派出所,几个人又被推推搡搡拉下来,进门见一个人弓腰塌背蹲在墙角,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赫然竟是田草。
罗赫立刻全明白了,扑上去抬腿一顿狠踹,咬牙切齿地怒骂:“他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出卖我?!”
田草被踢得缩成一团,一声不敢吭。大盖帽们赶紧冲上来把罗赫拉开:“干什么干什么呢?坐好,快坐好!”强行把罗赫按在破旧的木椅子上。
接下来解开手铐轮番审讯,罗赫和孙建军他们对盗窃供认不讳,包括前面两起,但异口同声都说陈纪衡从来没参与,这回只是凑巧路过。
大盖帽好笑:“大半夜从材料厂门口路过?你们当我们是傻子啊。老实交代!”
最后无法,只好实话实说,陈纪衡过来通风报信,大盖帽们一边听一边做笔录。一旁田草忽然站起身,指着陈纪衡尖声道:“有他!前两次都有他!他跟我们一起偷的!”
“你他妈放屁!”罗赫气得抡起凳子闷头砸过去,吓得田草“妈呀”一声抱住脑袋。几个大盖帽扑上去抱住罗赫,嘴里叫骂:“坐下,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案子整整审了一宿,从头到尾陈纪衡表现十分冷静。有条不紊地回答大盖帽的问话,只是眼睛时不时扫向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警察。田草发飙时,陈纪衡皱皱眉头,大盖帽再次问他:“你没参与过?”
陈纪衡道:“没有。”然后便不再开口。
他们在口供笔录上签字,按了指膜,天亮后又被拉上警车,带去拘留所。
在拘留所门前交出所有东西,包括裤带。这里是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其实跟监狱差不了多少,一样森严壁垒、电网高悬。那个时候中国法律还不太健全,不承认有犯罪嫌疑人的存在,只要逮捕你,你就是罪犯,离判刑也不远了。不像国外,只要法官不认为有罪,就是可以享受各种权利的正常公民。在开庭审理时基本能看出这两种区别,国外庭审的被告穿的都是西服,中国却是标明犯罪人身份的马甲。
拘留所设施十分简陋,全是平房,分成十来个号间。陈纪衡他们被分为四批,他、孙建军、罗赫还有个叫钱古的同伴分到一间。罗赫一直用目光盯住田草,田草仿佛一只落在猫眼皮底下的老鼠,缩头缩脑不敢吭声。只可惜,也许是警察有过交代,没有把田草关到他们的号子里。陈纪衡觉得,要是真关在一起,没准罗赫能把他打死。
陈纪衡刚进号子时也有点紧张,他没来过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外一个世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踏入这里,会和这样一群人混在一起。
不过陈纪衡依旧很镇定,因为他问心无愧,他认为警察总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明天就会把他放出去。
号房空间不大,也就十五六平米,当中一条大通铺,站着七八个汉子,一个个二三十岁一脸横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罗赫他们这几个新进来的。
陈纪衡他们全是高中生,十八九岁,罗赫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和面前那几个一身匪气的人一比,明显占了劣势。孙建军第一个缩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钱古也后退了,只有罗赫仍是站在那里。
说实话,陈纪衡瞧着这马上就要打一架的架势,心里也打怵,他一向品学兼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罗赫他们出去打群架的时候,他一次也不曾参与。但他看过太多的史书,知道这叫狭路相逢,你退他们就进,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陈纪衡站在罗赫身边,除了呼吸有点急促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号子里十分安静,足足一分多钟,那边当中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嘿嘿一笑,道:“行啊,小兔崽子,还有几分胆量。”看样子他是这群人的老大,他一张嘴别人都不敢开口。
罗赫不理会他,对陈纪衡道:“去,折腾一宿了,到炕上歇歇。”他嘴上对陈纪衡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对面老大。
陈纪衡一推孙建军,仨人悄没声地走到炕稍,靠着墙坐下。犯人们的被褥传出刺鼻的酸臭味,让陈纪衡有点恶心。他想起父母和妹妹,自己半夜溜出家门,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着急?此时此刻,派出所应该给他们去过电话了吧,学校也应该听说了,不知道会怎么看待自己?
陈纪衡苦笑了一下,揉揉眉心,一宿不睡觉,头晕脑胀,浑身难受得要死。
孙建军满怀愧疚,悄悄地道:“要不,你躺下睡一会吧。”
等那几个人走到炕上,罗赫才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床边。老大双手抱胸,冷笑一声。
几个人刚要躺下,铁栏门上传来叮叮咣咣的敲打声,管理员大喊:“起来,都起来!白天不许睡觉!”
陈纪衡他们没办法,只好又爬起来,靠坐在墙上打盹。
不大一会,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开始吃饭了。伙食倒还算不错,有米饭、馒头、两样菜。只是粥熬得能瞧见人影,见不到米粒,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菜量很小,几口吃完了,馒头是杂面的,一人俩。陈纪衡喝一口粥,皱皱眉头,放到一边。孙建军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陈纪衡的碗:“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可喝啦。”
陈纪衡摇摇头。孙建军张开大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吧唧吧唧滋味,这人就是有这么点本事,福也吃得苦也吃得,皮糙肉厚油盐不进。他拿起馒头刚要塞嘴里,被人一把抢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个瘦得猴子一般的年轻人,抢过馒头毕恭毕敬地双手送给老大。
瘦猴子还要去抢罗赫的,被罗赫手臂一闪,躲开了。罗赫不去瞧瘦猴子,只瞧着那位老大。老大咬一口馒头,慢慢地吃着。
另一人叉着手道:“赶紧交上来,这是规矩,识相的动作快点。”
陈纪衡不出声,也不动,用眼睛看罗赫。
罗赫冷笑一声,把碗里的馒头拿起来,伸手递过去。那人道:“这还差不多。”冲着瘦猴使个眼色。瘦猴过来拿,冷不防罗赫把手臂又缩回去了,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去掉三分之二。
这个动作带着耍弄人的挑衅意味,那人瞪起眼睛,啐了一口,骂道:“妈的。”把饭递给瘦猴,“你拿着。”上前就要挥拳头。
老大突然发话:“黄鼠狼,不用你,我自己来。”说着,缓缓站起身。那边人端着饭盆躲到炕脚,闪出一大片炕铺。陈纪衡和孙建军依样画葫芦,陈纪衡凑到罗赫耳边道:“小心点。”
罗赫脱下上身衣服,露出结实粗壮的胳膊和胸膛,冲着老大一颌首:“来吧。”
这位老大新进来没多久,刚刚打服号子里的其他人,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崽子,不怎么放在眼里,想打杀一下再立立威。可一瞧罗赫脱衣服的架势,心头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鲁莽了。
打架这种事跟打仗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势十分关键,你心里动摇,你就已经输了。
这是陈纪衡平生头一回见两个男人真刀真枪地打架,不是路边小混混吓唬人的假把式,他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痛苦的闷哼声,鲜血四迸、野蛮凶残。两个人横眉立目面目狰狞,像两只被激怒的兽,一心只要咬死对方。
这场打斗没有持续多久,罗赫仗着力气大,用砸铁锨的力度把对方打瘫在大炕上,使劲狠揍,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拳头锤打在肉上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孙建军用手捂着眼睛,根本看不下去。
罗赫喘着粗气直起腰,刀锋般冷酷的目光把对面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那群人呆着脸,像一群温顺的绵羊,从炕的另一头爬到炕的这一头来,自动自觉把碗里的馒头,放到罗赫的面前。那头只剩下呻吟着的“老大”,满脸是血,半死不活。
这是弱肉强食的最佳写照,残酷血腥的场面让陈纪衡记住很多年。当他后来得知罗赫成为黑老大,在S城呼风唤雨时,一点也不惊讶。罗赫就是这样的人,他骨子里有一种残忍的噬虐的本质。
也许这种本质,陈纪衡也有,只不过一个表露在外面,一个隐藏在心底,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同的走向,不同的未来。
22、关押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