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要死了,她能猜测到卫飞卿口中的答案必定不会是她死前想要听到的最后的话。可她与卫飞卿之间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对话呢?哪怕含恨而终,哪怕死不瞑目,她也……想要听到卫飞卿对她说一两句真心话。
“你是我娘亲之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大概……十年以前?”卫飞卿偏头想了想,继而肯定道,“就是十年以前。至于我为何来此,自然是因为娘亲你快要死了呀,你救过我的命,适才又救了阿筠的命,于情于理,我也该满足你最后的心愿。”
十年前。
贺兰雪木然想着在九重天宫卫飞卿与她“第一次”相见之时,那些质疑,那些讽刺,那些愤怒,那些伤心,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作何想。她早知这孩子聪明,却不知他的聪明竟到了这等地步。她也早知自己愚笨,却不知自己愚笨到整个人生就被这两父子全然置于鼓掌之间。自然她更不是在怪罪卫飞卿,终究一切都是她自己造的孽,她又如何能怪罪这个可怜的孩子半分?她只是、她或许……就是伤心而已。
明明知道,他却从来都与她形同陌路。
十年前。
段须眉有些木然想到,那似乎就是他们二人初遇的那一年。那年他从他口中听说了他养母卫君歆的身份,然后日日缠着他要与他做朋友,要听他讲故事,原来那不止是出于好奇么?原来那并不是个听过就忘直到十年以后才重新捡起来的故事么?原来……那只是一个十年来从未停顿更未完结过的故事的开端么?
十年前。
自卫飞卿来到此间就面色惨白的贺修筠怔怔想道,她是何时知晓贺兰雪是她“生母”?应当是八年前吧。她又是如何“无意”发现了贺春秋的密室了解到身世的秘密,进而一步步格外顺利的追查到一切呢?十年前……八年前……哈。
有些事真是不经想的。
你不想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你一旦联想到它,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让你想要停止那疯狂的联想也再无法做到。
“你现在感觉好一点,却也只是暂时而已。你也明白,你的伤已是没有救的了。”手从贺兰雪头顶撤开,卫飞卿转而安慰一般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暂且留住你性命一时三刻,只因我明知你最大的心愿并不是看到我,而是与卫尽倾同生共死,你放心,我必定替你完成你这心愿。至于我自己亦有一些心结未解,我想今日与你们好生聊几句,应当就能够释然了。”
贺兰雪怔怔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由得想这真是两人此生最为亲密的时刻,这于她而言已是上天恩赐了吧……发呆片刻,才想起向他问道:“你想要聊什么?”
已经行到这一步,无论他想聊什么,知道什么,想听她的任何解释,她一定都会不带一分掩饰与虚假、原原本本说与他知。
卫飞卿却只安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急,等我爹他们回来吧,我想他也还想要见你最后一面。”
他口中的“爹”自然不是指卫尽倾,而是贺春秋。自见到他就一直发呆的卫君歆到这时猛然惊醒过来,望着他颤声问道:“卿儿……你怎么会?”
卫飞卿冲她一笑,再扭头看了一圈周围之人:“你们对我还有什么疑问的,不妨趁这机会都问出口,待会儿我会一一解答。”
他这一眼中,将紧蹙眉头的卫雪卿、满面震惊的煜华、神色间全是不可置信的梅莱禾与万卷书悉数概括进去,却到底没有看过段须眉与贺修筠。
煜华皱眉道:“是以贺修筠根本不是卫尽倾的女儿,你才是卫尽倾与贺兰雪的儿子?”
万卷书怔怔道:“你是这两人的儿子……那阿筠呢?她又是谁?”
梅莱禾有些艰难道:“是他们骗了你?你根本不知道,你……”
他这勉强的话语说到一半,竟是连他自己也接不下去。只因不止是他,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卫飞卿聪明绝顶,卫飞卿心计无双,十年前就得知自己身世的卫飞卿又怎么可能被人愚弄到最后?
是以卫雪卿直截了当问道:“你才是幕后真正设计这一切的人?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问得这样干脆果决,实则他的内心一点也不干脆更加不果决。他直到这时候眼神也无法从卫飞卿面上移开,只为了那两分卫尽倾二十年前就已摒弃、这世上唯独他们两人还拥有的相似的面孔。某句话自从卫飞卿出现就反反复复在他心里回想了不知多少次,想要停也停不下来。
这个人……才是他的亲兄弟。
这个名字与他一听就像是出自一家却任谁也没有真正信过、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引为知己其后三分两次害过他又帮过他的人,他内心里无法不视之为朋友的人,这才是他的亲、兄、弟。
卫雪卿勉强按捺自己想要离他更近一些、想要仔仔细细打量他的冲动。
卫飞卿最先回答了万卷书的问题:“阿筠是谁?阿筠当然是贺春秋与卫君歆的亲生女儿。”
啪地一声轻响。
竟是闻言陡然暴怒的贺修筠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跃起身扬起手重重甩了始终将她揽在怀中的卫君歆一个耳光,随即再次瘫倒在地,吐出两口黑血后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听在众人耳中却是比失声痛哭还要令他们更不忍听下去。
只因谁又能忘得了贺修筠今日为了对付卫尽倾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付出了多少?谁又忘得了她看着卫尽倾的眼神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那种宁愿舍弃自己也要拖着对方下地狱的憎恶的眼神?
她为今日做了多年的准备,她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连性命也险些一并舍去,到此时却忽然有人来告诉她,她根本不是卫尽倾的女儿,从头到尾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多余,不过是笑话,她根本不是那个应当去憎恨的人!
“其实你又何必怪她呢?”卫飞卿半是怜悯半是怜惜看着狂笑不止的贺修筠,“他们几人如此做派,除了多施几层障眼法,好令得卫尽倾对你是他女儿之事深信不疑,何尝又不是为了正大光明以对待亲生女儿的身份与名义对待你?你细想想看,这些年她除了瞒你这一件事,实则在其余任何事上何时不是真的疼你爱你?”
几人听他话语心内都一阵阵发冷,一时竟无人搭理他。
卫飞卿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余下的问题等稍后人到齐了我再解答吧。倒是眼前的麻烦再不解决掉,人就真的是要死光啦。”
几人目光随他一道望向场中,这一望却是各自大惊。
只因卫飞卿来此不过片刻,他们将注意力悉数放在他的身上也不过片刻,然而这片刻功夫,场中情景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场中不知何时竟又多出一股力量!
又或者说,原先激烈拼杀的武林各派、中蛊之人与卫尽倾人马、长生殿三方力量,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从中演变除了第四方力量。
那多出的一股力量由长生殿、登楼、清心小筑、各派中突然倒戈的一些人与……卫庄所有人组成。
各派人马在另两方夹击下早已处于下方,这时再受到第二次全然未预料的派中之人倒戈相向,哪怕还能讨得了好?
长生殿之人在卫雪卿示意下出手全是为了卫尽倾威胁之故,这时候卫尽倾既已不在场中,这场斗争自然毫无意义,卫雪卿喝令众人停手,然而……除开他与煜华以外,长生殿中剩余两个领头人,此刻一人的心口正被另一人抵在剑尖上。
被挟持的是青龙堂主上官祁,挟持人的那个自然就是白虎堂主覃有风。
登楼呢?
一直护在杜云身侧的谢郁与人群中参与混战的花溅泪几人不可置信看向长风与沧海。这是他们登楼享誉武林的四大高手之二,而他们手中,此刻却骤然拿捏着四大高手中其余两人——破浪与云帆。
谢殷虽然早已不是众人认知中的谢殷,登楼却始终是谢郁与花溅泪从小长到大的那个登楼。长风破浪云帆沧海四人更是早在他们二人出生之前就被谢殷收归在门下的义子,他们的名字由谢殷起,一身武艺由谢殷传授,若说登楼之中最忠诚又最能干之人,总也绕不过去这四个名字。自从贺修筠口中得知登楼中掺有卫尽倾手下内奸,谢郁脑海中掠过了无数名字,那无数个名字却没有一个与这四人挂钩。在笛音响起,中蛊以及背叛之人终于无处遁形之时,谢郁何尝没有暗中庆幸过这些人中起码并无他真正觉得可靠之人?然而……
他有些嘲讽想道,还要坚持一些什么呢?从里到外,早已完完全全的溃烂了。
唯独清心小筑无人受制,但原本人马在卫飞卿到来之后早已悄无声息一分为二,即便是贺小秋统领的绝对忠心于贺春秋的那二分之一,谁又不是在茫然失措?
各派领头人物纷纷被制,眼见门下弟子恐怕逃不脱中蛊之人又一轮疯狂攻击,一声笛音却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
那笛音呜呜咽咽,几可称得上缠绵,而中蛊之人在缠绵笛声中却不由自主缓下了手中动作。
众人本以为是卫尽倾又回到场中来,抬头愕然发现吹笛之人竟是不知何时已放开贺兰雪直起身的卫飞卿。
他手中的竹笛与卫尽倾的银笛无论大小形状材质毫无相似之处,笛音更是截然不同,但对于这群中蛊之人竟都有着全然的掌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