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说段须眉,便是卫飞卿也被这一转折惊得目瞪口呆。
傅西羽闻言亦瞪大了眼:“六年前师叔就来过咱们家?为何我不知道?”
傅八音全然不理会他,续道:“你三叔来信之中简述他这些年遭遇,实则你爹遭遇与他相差无几。区别在于一个是醒着活受罪,一个是在病榻上如活死人一样躺了整整十年。你爹当年的确为人所救,只是他在被人救下来的十年里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不能睁眼不能动……至他来枉死城见你,实则他醒来也没两年,浑身瘫痪,做什么也要仰仗别人。我见到你三叔的来信,不知为何竟有些好笑的想,这两人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兄弟,同一时间竟连际遇也相差无几。只是、只是……对于这两人来说,那样活着真是比一死了之还要令他们更痛苦千万倍,之所以两人都从那苟延残喘中挺过来,眉儿你可明白他二人内心所想么?”
段须眉明白。至少封禅那时候内心所思是直言告诉过他——再见一见牵挂至深的亲人,再会一会血海深仇的敌人。那,段芳踪也……
卫飞卿喃喃道:“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傅八音淡淡反问,“当年他与贺兰春、贺兰雪、谢殷、卫尽倾四人大战一场,本就重伤垂死,又从万丈深渊跌落下去,按理死个十次八次也足够了。却不知上天是垂怜他还是没耍弄够他,他下落时被卡在树上未能摔个粉身碎骨,也因此留下了一口气。只是以他当时的状况,这口气能留多久也很难说。我从他口中得知这经历后曾数次想过,若当年率先救下他的人是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能否保住他一口气、还一保就是十年?虽说我为当年没能寻到他而耿耿十余年,但实则我庆幸当年找到他的不是我。”否则段芳踪,很有可能便真真死了了二十年前。
卫飞卿插口道:“不知当年救下段前辈的是何人?”
傅八音对他这问题置若罔闻:“眉儿你就没有想过,我捡到你爹的刀却没有寻到他的人,这说法可合乎常理?他的断水刀并非传承,而是他钻研而成,他那人从来即兴,连每一招一式的名称也是遇到你娘以后由你娘为其命名,我又何来完整刀谱?实则刀也好,刀谱也好,都是当年他来见你之时托付给我,令我在你伤好之后传授给你。他醒来的那两年即便躺在病榻之上,却未放弃专研武学,你所练的断水刀,是他回忆当年与四大高手一战再次完善以后的刀谱。他知你义父死前以立地成魔保你性命,便再次修整了其中一些地方,希望你在日后融合断水刀与立地成魔的路上少走些弯路。他说他欠池冥的,也唯有在你身上才能偿还了。”
段须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十四岁那年提起了破障刀,此后数千个日夜里,他没日没夜的练刀,不知挥舞那把刀究竟有几千千次,几万万次,他那个时候还在心里怨怪着段芳踪,暗暗决心他所成有朝一日要超越他最初得到的断水刀谱。可原来,在他尚未握住那把刀之前,那个人已经在穷尽心力为他日后能够超越他做打算。
这可真是……令人挫败又令人骄傲。
“可师叔当年为何不亲自教导师兄呢?他为何不肯让师兄知道他还活着呢?”傅西羽听得都快哭出来,“师兄那时候才失去池伯伯又受了那样的重伤,如若师叔能留在师兄身边照顾他,那师兄该多高兴啊,也不会、也不会……”也不会在他们相处的整整一年里,连个笑容也吝啬给他。
“‘一身腐骨,何以为亲’,他是这么说的。”傅八音淡淡道,“他半生骄傲,自幼就是武学天才,稍大之后纵横武林,未逢敌手,何曾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软弱无力的一面?他说与其让眉儿见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如就让眉儿以为他这个不中用的爹早就随他娘一起去了,但……”
“但这并不是段前辈不肯见段兄的真实缘由吧?”卫飞卿忽然轻声道,“他或许只是不愿让段兄背负仇恨而已。他若见段兄,必要将当年情由一一告知段兄,即便他不愿段兄参与其中,但段兄又如何再能够置身事外?他是不是想着,待他伤好以后亲自去报仇,此事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让段兄知晓?”如他死了,段须眉什么也不会察觉;如他能够活下来,届时再与段须眉相认不迟。
段芳踪那样天生的英雄主义,即便浑身骨头都碎成一块一块,连吃饭也要人喂,解手也需人搭把手,却还是不肯将他认为属于他自己的责任转移给旁人,即便那个旁人是他的儿子。
傅八音有些诧异看他一眼:“你这小兄弟倒是知他。不错,他年轻时纵情任性,一朝睡醒后却变得极为清醒,他一口断定卫尽倾必定未死,只说那人野心不死,必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他须得在那之前想尽办法恢复实力,静待时机。”
而那个时机,自然就是眼下了。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
“他恳求我对你隐瞒一切,我……唉。”傅八音黯然长叹一声,“我心中委实犹豫不下。当时你若缠着我问及你父母之事,我恐怕无法隐瞒你,可你心中有碍,半句也不肯发问,我便以此为借口权当实现对你爹的承诺。可这几年来,我心中委实没有一天安定。尤其他此番前来道别,显是已抱定很有可能一死的念头,我心下为此更加后悔,正犹豫不定间你便来了,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上天让你在这时候前往九重天宫了解了一切,又让你不顾一切来到关外寻他。我若再对你隐瞒,当真是要违背天意了。”
段须眉默然半晌,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他当然不会怪罪傅八音当年的隐瞒,也并不怨段芳踪所做决定,他就只是……无话可说而已。
(关于段芳踪的伏笔,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是犹豫过的。他是本书中我唯一认为符合江湖豪侠几字的人物,其实他死在当时或许是更好的,能够圆满贯彻他的英雄主义,算是从一而终吧,而如果他活着的话,难免要写到一个与当年完全不一样的他。但关于他未死的伏笔是最初的时候就埋下的,一是这根线的情节都比较重要,二是最终我还是觉得也不能因为我喜欢这个人物就干脆的不去面对他后半段的变化,所以还是决定跟着原设定走了。and,本文诈尸的已经有不少人了,目测这段剧情可以改名叫诈尸传奇……)
第85章 万水千山纵横(四)
段须眉无话可说,卫飞卿却不能随他一起沉默:“段前辈想要报仇,难道他就一个人前往?城主适才说段前辈与封前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是何意?难道四位不是偶然相识彼此意气相投这才义结金兰么?”
傅八音再次为他敏锐所摄,忍不住又多看他一眼,颔首道:“我们几人的确是的。我与池冥皆是自幼失怙的孤儿,各自长大,到十来岁时因故结识。芳踪也是孤儿,但他出生牧野族,自幼被身为少主的封禅捡回去养在身边。在我们四人结拜很久以前,他们两人便已是兄弟了。”
卫飞卿若有所思:“果然封禅才是牧野族之主。”他与段须眉对照所知以后,但觉封禅、段芳踪皆有可能是牧野族之主,却未料这二人竟是自幼长在一处的兄弟。
“当年他们费尽心力要阻止的,原就是枉死城与牧野族的势力。”傅八音面无表情道,“至于我们兄弟几人的个人武力,那几人又岂会放在心上呢?他们算计得了我们当中最厉害的芳踪,自然也不惧我们几个。”他与封禅虽然各得了一个后来数十年未曾衰败的武林中厉害的名号,但究其根本,他们两人都算不得江湖中人,又如何能够与机关算尽的卫尽倾、谢殷等人相提并论?
卫飞卿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们不是早已知晓么?”傅八音淡淡道,“谢殷暗中指派杜云暗杀封禅,再利用他朝中耳目透露给皇帝牧野族欲入关攻占中原腹地,最终使得牧野族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与凤辞关守关大军大战一场,最终惨败退走。而我带去的枉死城人马却被谢殷与贺兰春手下势力阻拦,等我即将突破之时……却已太晚了。”
原来当年那一战竟还掺杂了朝廷势力,也难怪谢殷后来一路顺风顺水、屡得朝廷扶持,原因就是为此么?卫飞卿想到连朝廷军队也敢利用的当年尚且年少的谢殷,只觉有些不寒而栗。
“我当然也可以趁那机会杀死谢殷与贺兰春手下所有人,为芳踪报仇。只是芳踪已死了,我……总得为枉死城之人考虑一二。”傅八音说这话时语声淡淡的,其中没有愧疚,只有遗憾——身为枉死城主身负护卫城民的责任、未能杀死所有阻拦他前去救段芳踪之人的遗憾。
卫飞卿却完全能够想见他当时艰难的处境。
枉死城能够经历数朝更迭而不倒,不止因其足够强大,足够神秘,最重要则是因为枉死城从不理外事,不参与任何权力更迭之中。某种意义上而言,有如世外桃源。
可这座世外桃源二十年前却因为傅八音这位外姓城主而破了戒。
一方面是傅八音对段芳踪兄弟情深,另一方面,傅八音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再者说二十年前的登楼与清心小筑势力远不如今日,傅八音带领枉死城之人却硬是未能胜出。可见枉死城之人常年安居,已非江湖之中常年争斗之人对手。在那等情形下,想要援救之人已死,傅八音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保存枉死城之人不必枉死更多了。
池傅封段四兄弟,当真各个都是血性男儿。
卫飞卿心中感叹,口中问道:“此番呢,枉死城可会再次襄助段前辈?”
傅八音沉默半晌,骤然失笑:“你们可知段芳踪那小贼此番为了不让我参与其中做了何事?他深夜跑到我家里来向我磕头,跪谢多年兄弟之谊以及我代他教导眉儿。我叫他在此留宿,这边刚给他备好房间,那一头他就像只老鼠一样偷偷溜了,干脆是连要去做什么、要怎么做、预备何时再做一个字也未与我多说。”
卫飞卿闻言怔了怔,竟也失笑。
傅八音挑眉:“你笑什么?”
卫飞卿嘲道:“我笑我小人之心,度你们这几位风光霁月的君子之腹。”他适才还在想,段芳踪特意来此,难道就为了在傅八音面前一跪?
结果,还真是就为了在傅八音面前一跪。
兄弟之谊,君子之心。卫飞卿想,或许他人生之中就缺了这些东西吧,是以他才会对段须眉一见如故,才会与段须眉生死与共。
段须眉就如同他人生之中所缺失的那部分的映照。
感慨过后,卫飞卿续又问道:“可我们来了,关于他要做什么、怎么做、何时做,我们都可以给城主答案。如此,城主又打算如何做呢?”
这一次傅八音沉默得更久,久到卫飞卿以为他已不会回答时方缓缓道:“我依然会承他的情,按照他所想的去做。”
段须眉下垂的睫毛微微一颤。
卫飞卿对他这回答并不太诧异,只道:“城主就不担心段前辈再一次出事么?毕竟他此番要面临的凶险比之二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傅八音尚未回答,傅西羽已抢着道:“我爹心里必然是千万个想要去与师叔并肩作战的,可他不能那样做呀。二十年前爹之所以能够率领枉死城军队前去营救师叔,那是我娘以叶家……也就是我娘亲家数百年城主之位才能够换来的。事后爹娘要退下城主之位,却被全城百姓共同拦住了。爹娘无法,我爹便跪在宗祠跟前起誓,一生护枉死城周全,决不再做半点有损枉死城安危利益之事。”
段须眉猛然抬头。
饶是他曾在枉死城呆了一整年,关于这件事他却从来没有听过半字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