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黑着一张脸,严肃道:“那是皇上体谅我思念姑母的心情,才恩准我同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和珅也不和他争,只是温声道:“和某感念孝贤皇后的慈光,同样想尽一番心意,有何不可?”
福康安气极反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满朝文武大臣,比你资历老的、比你功勋高的比比皆是,凭什么由你来尽心?”
和珅也被他胡搅蛮缠的态度弄得烦不胜烦,语气不觉得尖锐起来:“我随驾登山,不过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将军要真是有那么多的不解和疑惑,不妨去请教皇上。”
福康安被他拿话一噎,面色更加难看。片刻之后却又兀自笑起来:“你可知,当年皇上与姑母同登泰山,一路相扶相携,恩爱非常。可不像如今一个快步走在前头,一个像丧家之犬般跟在后头。”
和珅闻言,脸上的笑容已失了个干净,他冷笑道:“和某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自是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比,更何况为人臣者,原本就该跟在皇上身后,福大人您不也是么?”
福康安憋红了脸,却愣是想不出反驳之辞:“你……”
就在此时,一直走在前方的弘历,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大家伙都累了,歇歇吧。”说着竟返身向二人走去。
福康安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有此一举,登时怔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倒是和珅极快地反应过来,在道旁寻了一处凹陷的石块,用衣袖拂了拂,面色如常道:“皇上坐吧。”
弘历走到他跟前,温声道:“瞧你这一脸汗,可是朕的脚程太快了?”他抬起袖子在和珅的前额拭了拭,却察觉到了和珅不着痕迹的闪躲。
福康安在一旁看着弘历无比自然的举动,只觉得有根针扎在眼睛里,分外难受,他不由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和珅蓦地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不曾想后头是个陡坡,他这一后退就踩到了边沿,整个身子往后栽了下去。
弘历心头一紧,急忙向前一步,将下坠的人揽在了怀里。
和珅只觉得身后有一双手,将他失重的躯体撑住了。熟悉的沉香萦绕在鼻尖,让他莫名地安心。
少顷,他抬眼望向帝王,与弘历担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弘历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没……没事……”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和珅总算恢复了神志。
弘历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地站稳。和珅一抬眼就看见福康安不善的目光,冷着一张脸冲弘历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吧。”
弘历点点头,却一把攥了和珅的手,移步朝前走去。和珅不防弘历有此一举,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他牵着走。
剩了丝毫不敢逾矩的福康安跟在后头,险些将一口牙咬碎。
☆、第五十五章
和珅知道,弘历将福康安从两省交界调至御前同登泰山,也许能瞒过旁人的眼睛,但福康安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和珅也说不好,他究竟是看穿了两人之间别样的情愫,还是单纯地厌恶和珅获准知晓一段皇家辛秘。清代男风盛行,虽然不会搬上台面,可官员与男性纠缠不清者也不在少数。和珅又是天子近臣中独一份的好相貌,这朝中必然有不少人暗暗揣测着他与弘历的关系。
被弘历略显强硬地拽着,和珅只好随着弘历到泰山南麓的岱庙进行初祭。岱庙正殿天贶殿内,供奉着东岳大帝,一应道士早已侍立在一旁,将祭器备齐。弘历上过香后,便齐声低诵国祚长久,永世太平之语。
和珅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庄重的祭祀场面,在这种宗教氛围的渲染下,只觉得心里的杂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祭祀过后,弘历一行在一旁的东御所驻跸。住持笑眯眯地看着弘历,沉声道:“皇上心怀天下苍生,亲临泰山祭祀,是社稷之福。”
弘历向住持还礼道:“这里,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就连念诵的队伍中,朕看着都有几张熟面孔……”
住持看了一眼跟在弘历身后的两人,颔首道:“皇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要皇上有心,该在的都会在。”
弘历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往后堂去了。和珅上前一步,冲住持温声道:“还要劳烦您备些斋饭,皇上今日未用早膳,现下多少要用些才好。”
住持看着眼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颔首笑道:“施主放心,贫道这就去准备……”
又过了些时候,和珅端着一碗素面,在弘历房前轻声唤道:“皇上……”
房子里许久都没有动静,和珅蹙着眉轻敲了敲,又唤了一声,方才听到弘历闷声道:“进来吧。”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和珅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憋闷。弘历恹恹地斜倚在榻上,见和珅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和珅走近了才发现,弘历两颊微红,看着像是热的,就如同一只困倦了的雄狮。他将素面放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我让人备了素面。您多少尝一些,否则于龙体不利啊。”
素面虽然制作简易,可到底是给皇帝的吃食,庙里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只可惜此时的弘历显然没有吃面的心情,他只是盯着虚空之处,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朕记得,那一回是奉太后东巡,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车驾就从京师启程。到了曲阜的时候,正好赶上皇后的寿辰,明明是那么的喜庆。她还和朕说,山东是祥瑞之地,在此间游玩乐而忘忧。朕一高兴,还赏了曲阜知府好些器物……”
弘历眉头紧皱着,和珅甚至觉得他陷进了一种悲怆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然而自己却找不到话语来安慰眼前的帝王,他身上外溢的悲伤,让和珅也分外难过起来。更让和珅介怀的是,弘历在为孝贤神伤,而自己在一旁听着,看着,却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全然无法插足。
青年努力地忽视掉心头那点失落,强笑道:“皇上……您要是再不用膳,这面该凉了。”
弘历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那碗面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深处冒出点光来:“那一晚皇后也是用了一碗长寿面,她说只要面能够一气吃下去,就是大吉的征兆……呵……都是骗子。”
和珅深吸了口气,将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踏上泰安的那一刻起,弘历看到每一件事物,都脱不开孝贤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那么一腔心思地为弘历想,担心他累着饿着,正主却浑然不在意。
弘历被那一声响唤回了些神志,眉宇间却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哑声道:“拿下去吧,朕没胃口。”
和珅面无表情地向他行了礼,在门外看着一动没动的素面,苦笑着尝了一口。
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没有什么珍稀的材料,却有着别样的鲜香爽口。和珅用力地嚼着嘴里的面,却从那温热的面中嚼出了馊的滋味。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成样子:澄澈碧蓝的天,暖人心扉的阳光,连枝头上都传来了喜鹊的叫声。可和珅就是像吃了一口馊了的面食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第二日清早,弘历洗漱完毕,昨日那副颓然的模样荡然无存。然而和珅却没有多高兴,他知道,今日弘历会在岱庙坊迎接皇太后的銮舆。
无论弘历心底有多少负面的情绪,至少在太后面前,他都不会表露出来。
和珅只是面无表情地替弘历穿好朝服,将披领上的紫貂毛理顺,而后轻声道:“皇上……好了……”
弘历隐隐地感觉到和珅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因着眼前有要紧的事情,也就没有太在意。他瞥了和珅一眼,见他板着脸,便笑道:“今天理应是喜庆的日子,高兴一点。”
和珅一怔,勉强勾出一丝笑容,将弘历大步骗出了门,笑容便又冷了下来。
待弘历一行到了岱庙坊,稍候了片刻,皇太后的銮舆就穿过了那雕刻有祥兽瑞禽的坊门。弘历亲自将太后扶下,老人家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得望着眼前的景物。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福康安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孩子,清漪园一别又是许久未见了,哀家瞧着你是越发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