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怪异冰冷,杨焘拧眉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再责问朕么?”
凌疏沉默,抬头看着他,眼神幽深冷淡,寸步不让。
杨焘踌躇,想再下一个台阶,却终于将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看看凌疏笔挺执拗的身影,忽然心中有些生气,低喝道:“你跪下!”
凌疏依言在阶下跪倒,杨焘道:“这次出去,长见识了,回来就跟我顶嘴。那罗瀛,你什么时候跟他惺惺相惜起来了?他是自尽身亡,你打算怪罪在朕的身上?况且他纵然不是自尽,君要臣死,还由得他活下去?”
凌疏道:“他们都说不能放金雅仁入关,说是引狼入室。说我大衍王朝的事情,自己关起门来解决就可以了,不需要外族来插手。”
杨焘侧头看着他,淡淡道:“他们是谁?除了罗瀛,还有谁?”
凌疏顿时无语,抬头看了杨焘一眼,杨焘看到他委屈又不甘的眼神,冷冷地道:“你从西迦回来,一路带的谁?你以为朕远在京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我养你这么大,还真出息了你!你莫非瞧上了那杨晔?瞧上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凌疏身躯微微一震,却终是咬唇不语,杨焘凝目望着他,看不透他心中所思,忽然间怒气上涌,喃喃地重复道:“白养你这么大,真出息了你!”疾步下了台阶,一脚重重地踹在他腰间,凌疏被他踹得趔趄了一□体,尔后仍旧跪得笔直。却听杨焘哎哟一声轻呼,原来石阶上露水湿滑,他使力大了,一个站立不稳,滑倒在地,左脚脚髁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
杨焘又惊又怒,只得就势坐在台阶上,身后殿前侍立的大太监慌忙想过来扶他,被他怒喝道:“走开!”众人噤若寒蝉,立时远远地退开。
他转头瞪着凌疏,厉声道:“你果然是个,是个……你,你可是想背叛我?”
凌疏在青石地上重重地叩头,道:“臣不敢!臣……永不会背叛陛下!”他的眼泪落在地下,啪嗒一声轻响。杨焘听到响声,却是心中一动,那泪水不着痕迹地砸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火气便慢慢地减退了,喃喃地道:“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出去丢人吗?丢人了为何还不肯回来?你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地上潮湿且冰凉,杨焘在台阶上有点坐不住了,看凌疏一直跪在地下,想来滋味儿也不好受,便道:“ 你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后改了就好。”
凌疏道:“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臣只是觉得罗将军死得冤屈。”
他脸上的泪水宛然,杨焘看着他,他几乎从来未见凌疏流过泪,唯有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也是这深秋时节,裹着一件大人的斗篷坐在那房檐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眼角微微有些泪痕。
凌疏的舅父是兵部侍郎温永丰,因为参与一件疑似谋反的案子,被抄家,被灭门,奴仆下人房产没入关中。杨焘当时十四岁,已经被册封了太子,父皇让他协助大理寺卿查办此案,他一向宽厚认真,在待斩之人的名册上看到凌疏的名字,用毛笔点着问大理寺卿:“这个不姓温的是谁?为何也要斩了?”
大理寺卿也不清楚,传唤了手下的官吏来问,那官吏大咧咧地道:“据说是温侍郎的一个外甥,父母走得早,无处可去,只好寄养在这里。他才七八岁大,便是不杀他,也未必活得下去。”
杨焘皱眉:“既然不是他家人,便是活不下去,也不能杀了。”执笔勾掉了凌疏的名字。
待事情处理完毕,已是黄昏时分。杨焘出门的时候,凌疏被跟来的兵士撵了出来,就孤零零坐在那房檐下。杨焘看了他一眼,上轿走了。待走出很远,却总觉得那孩子的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后面盯着自己,于是他下令停住,沉吟片刻,终于又原路折返,把凌疏领了回来。
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大衍的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很难有人再忆起当年的温侍郎。而他带回来用心教养长大的凌疏,却长成了个麻烦,会顶嘴,会气人,恼怒了踹他一下,自己还崴了脚。
他伸手揉揉依旧针扎般刺痛的脚髁,忽然轻笑起来:“死得冤屈,他死也许就是因为你跟他走得太近。你若再为他叫屈,恐他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远梅,你还是赶紧偃旗息鼓,回你的大理寺去吧!”
凌疏脸色一顿,咬住了下唇,涩声道:“是,那么臣……就去大理寺了,以后永不再出来。”缓缓起身,在秋风阵阵中,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很萧瑟,很决绝。
杨焘回味过来,低声自语道:“这是给自己禁足了?如此也好,倒省得再出去闯祸。一辈子不出来,也好!”
皇帝陛下崴了龙足,连着几天无法上朝,缘由是愤怒之下,踹了大理寺少卿一脚。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未免惹得朝堂上议论纷纷,各种流言桃红柳绿,异彩纷呈,可惜都传不到皇帝陛下的耳朵中。
到得第四天,奏折太多,杨焘不得不让人将奏折送到寝宫里来批阅,压在最上面的是北边来的邸报,言道杨熙带着全军将士,竟然在大肆祭奠偏关自刎的守将罗瀛。
杨焘大怒,将奏折摔在地上:“惺惺作态!若不是因为尔等,朕何苦去和那金雅仁借兵?罗瀛又如何会自刎身亡?!还有那柳叔蔺是怎么死的,别想着糊弄朕,朕心里,明白的很!”
赵王杨熙和北辰擎出于崇敬之心,在驻营的两地均都一本正经地替罗瀛搭设了灵堂,令将士祭拜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