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恩赐了,他不是“不必”、“不能”,而是他“不需要”说。
此时杨桂安出来,一行宫人簇拥着皇帝的銮驾入冷宫。
尘封的殿门骤然迎来了光亮和人影,皇帝入殿才见殿中地上怕这个人鬼莫辨的女人,蓬头垢面趴在地上。
李贵抢声斥道:“大胆废后,陛下圣旨令你收拾仪容,你却抗旨不遵陋面相对,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杨公公不悦的瞟了眼李贵,李贵才奄奄住口。
姜瑶兰恍恍惚惚抬起脸来,她已哭瞎了眼睛,狼狈却不低头求饶,冷冷笑了声:“臣妾身残,无手可梳妆。”
姜瑶兰眼睛明明不能视物,却似能看见皇帝一般,一下就找到了皇帝的方向。或许是对于深爱过的男人,早已不需要眼睛,凭着他呼吸和脚步的节拍,就能觉察他的所在。
毕竟,爱这个东西,一旦深了,便可入骨入髓。
皇帝抬了抬手,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小太监轻声问:“皇上,这金剪白绫和鸩酒……诺。”他依皇帝的眼色放在地上,屋中没有长几可放物品。
姜瑶兰听见剪子摩擦的清脆声,冷笑连连,却不知笑谁。
皇帝见她如此,又恨又有些莫名的纠葛。“你毒杀瑶华,又害死太皇太后,罪恶滔天万死不足惜。朕准你全尸而死,算是对你后宫操劳多年的恩赐。”
“臣妾谢皇上恩宠眷顾!”
姜瑶兰言不由衷道,说话都有些懒懒不想理会。皇帝不知道自己还不走是为什么,只是,莫名就想多留一会儿,这辈子除了将眼前这个女人当做姜瑶华的时候,他从未想主动留下过。
“朕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其实,朕不恨你。毕竟你为朕和朕的子嗣付出了二十多年,朕知道你也有付出。”
“陛下不恨,可是臣妾恨,臣妾对陛下,恨之入骨!”
姜瑶兰咬牙切齿道,可是没有双手可以钻紧拳头,也没有双眼可以怒瞪发泄,一腔恨、一辈子的怨,郁积在胸口发泄不出,比死更难受。
姜瑶兰话不多,向来温顺得逆来顺受,从未这样狰狞过,皇帝一时怔怔动容,他身体孱弱承受不住,猛烈咳嗽起来,连喘气都困难。
皇帝难受之余,却见地上爬着的那丑陋的残疾女人,眉目露出了担忧,那双柳叶似的细眉皱拢,有了皱纹,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美丽动人,却仿佛有一些东西从未改变,他却至这一刻,才看明了。
咳嗽声止,殿中凝结无声。皇帝与废后谁都没说话。
许久,皇帝道:“金剪,白绫,鸩酒,朕准你选一个上路。”
两行泪从眼角落下,姜瑶兰平静道:“自在姜府臣妾开始思慕陛下,便悄悄为陛下缝衣纳鞋,二十几年下来手上都磨了一层薄茧。今日,陛下就用金剪,剪断臣妾这条死不足惜的性命吧。”
“……好。”
皇帝颤颤拿起剪子,走近姜瑶兰,剪尖对上她胸口。
“你死后,朕会命人将你葬在凤凰山下百丈之处。上路吧。”
姜瑶兰怔怔。原来他还记得,他还记得。
剧痛没入胸口的时候,姜瑶兰脑海里晃过多年前的回忆,那是一二十年前了。彼时弘允才几岁,她风华正茂。
皇族宗亲去凤凰山清居寺祭拜,浩荡的队伍气派非凡,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龙凤合欢辇上她见凤凰山风光旖旎撒娇央求说:“陛下,臣妾死后想葬在这里。”
皇帝那日心情很好,难得道:“你的请求朕没有不许的,但后妃死后要如皇陵,朕不能应你。”
入皇陵是后妃的归宿,是荣耀,那时的她娇嗔而笑,心中却甜丝丝……
回忆尽头,成了眼前执剪的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
彼时戏言,不想,一语成谶。
姜瑶兰嘴角涌出鲜血,断断续续道:“谢主,隆恩……”
巨雷滚滚似要将方艾宫的宫阙击垮,闪电将漆黑的天地刹那间晃得明若白昼。
锦月与秋棠主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躲在方艾宫外人高的宫灯石柱后。
宫门处停着皇帝的銮驾,灯笼攒攒,随风摇动,得似雨夜中的流萤上下沉浮。
片刻皇帝就被左右内监杨桂安和李贵扶着出来了,他精神恍惚不济,比之锦月上次看见更糟糕,仿似强弩之末。
那一行人匆匆离去,锦月赶紧钻进方艾宫去,只见殿中姜瑶兰已倒在血泊里,只存一息。
“娘娘,锦月来了,太子让锦月来送您了。”
锦月轻轻扶她,双手沾满姜瑶兰滚烫的鲜血。
姜瑶兰堪堪睁开条眼缝。“是你,是弘允让你,来的……”
锦月含泪点头嗯声。
姜瑶兰血泪和流。“本宫……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太子一直牵挂着娘娘,只是皇宫中无数眼睛看着不能来送,锦月代太子一片孝心,来送娘娘。”
姜瑶兰脸上没有太多悲凉,反而有些许的笑容,手指松松握住锦月袖子,虚弱道:
“曾经,我以为,我的爱早已在深宫争斗中被磨灭。自诩一颗心,如止水,可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不是的……”
锦月手心的鲜血越聚越多,怎么也堵不住姜瑶兰流血的胸口。“娘娘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姜瑶兰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苦,她的眼睛从未有过的干净和清澈,没了因为性格内向不讨喜的自卑,抑或仇恨、阴暗,只有心满意足,和惋惜的泪痕。
这双眼睛让锦月怔住,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
姜瑶兰呢喃: “……原来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只要,还活……活着……”
姜瑶兰瞳孔猛地一阵阵紧缩,映着冷宫破陋的屋舍,风撩动纱帘如迎接鬼魅的大门,而后她眼睛骤然失了焦虑,灵魂似飘远。
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