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各地战乱纷纷平息,只剩两股势力在角力,按说日子该好过一些了。可四郎冷眼看着,只觉这些商人的表情竟比往日更要沉重。外来的百姓言谈间也有忧愁之态。
兵祸未止,一过新年,又四处都是天灾。
刚把几张蓑衣饼并一碟拍黄瓜送到客人面前,四郎就听到那个常来有味斋落脚的行商放下筷子,看着窗户外珠子似淅淅沥沥的小雨,叹道:“如今天时不好啊。自从正月初一日食之后,各地便陆陆续续有些天灾地动,光益州就地动好几次,死了不少人。我从南边过来,看到江城那里已经涨了大水,战乱年月人命轻贱,水里不时漂浮过去一具尸体,还都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的。这年头,升斗小民,做鬼也不得安宁啊。”
他旁边桌上的中年文士也叹息一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衣食足故而知荣辱,仓廪足方才知礼节。冉将军死后,声望一落千丈的临济宗忽而又与天一道联合起来,共同支持南边的皇甫氏。这样一来,南边不事生产的和尚道士越发的多,可是收的租税却是去年的两倍不止。皇甫氏已经颁布了讨逆诏书,要发兵攻打北边的陆、崔两姓。作战历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因此,百姓身上的赋税徭役再增一倍,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可今年的新麦还没下来,若是继续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也悬。听说南边连农民留下来做种的粮食都征用了去,许多地方已经有了饿殍。这一战无论成不成功,今年恐怕都会饿死更多的人啊。”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客商愤愤不平道:“也是和尚道士这些丧门星全都跑去了南边,才带来这些鸟事,北边再不见这样的!”
原来,北边的陆阀政通人和,赋税和徭役都比南边轻省很多,而且录用人才比较公平,并不因世家而轻蔑欺侮寒门子弟。加之北地民风彪悍,商人在那里的地位倒比事事讲究的南边高出许多,因此这些文士和商人自然都想要去北边,这几位本都是打算借道小盘山北上,谁知却被阴雨阻塞了去路。
四郎在店里来往上菜,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听他们抱怨外间的局势。
陆天机坐在他惯常的老位置上,用手摆弄着一盘旗子。四郎来回几次,都见他一动不动,似乎正在对着棋盘长考。陆天机旁边坐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腰肢笔挺,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一看就是从军多年的人。
那人方才一声不吭就从雨幕里进来,自顾自坐在陆天机下手,也低头对着棋局出神。他把帽檐压得极低,四郎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来这是谁。
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客人再没有别的要求,四郎就回了厨房,用洋糖熬汁做了一大盘琉璃桃仁,切了五个八宝灌心蛋,一碟子鹿肉酱,并一壶烫好的羊羔酒端了过去。
转过屏风,就听见戴斗笠的男人压低声音说道:“对,陆阀已经屯兵洄水北岸,崔家的北府兵也到达潍城,快要和郑家会和了。只是昨夜探子有回报,说陆家军队被阻在了鱼腹浦的八卦阵外,再也动弹不得。原本八卦阵已经要被师兄和郑氏兄弟联手攻破,谁知皇甫氏搬了救兵,几番你来我往之下,八卦阵最后被圣人女娲亲自出手,以山河社稷图叠加,折了我们不少人手。连作为主帅的师兄也陷了进去。我们几个一合计,恐怕得师傅您亲自出手才行。小盘山这边,便还是由我来盯着。”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几个。”陆天机柔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到此处,四郎便确定,这偷偷摸摸的斗笠男的确就是最近风格多变的崔玄微崔师兄了。
崔玄微略带疑虑的声音再次断断续续地传来:“……女娲和伏羲这样插手凡人之间的争斗,滥用山河社稷图,已经引起了人界的动荡……最近各地都是天灾四起,昨日益州便发生了三场地震,周谦之已经发信过来询问了。”
陆天机便道:“你如实告诉他就可以。事情发展到今日,便如东流之水一般,其势已成,纵然是圣人也无力回天。况且,女娲在被天道压制之下,也不可能以真身去帮助皇甫氏,所以你们不必过于担心。我今日便动身去鱼腹浦。”
转过屏风,四郎才看清楚陆爹在桌子上摆的并不是棋局,而是撮了些黑白棋子,好似毫无章法的布在桌上,中间横斜连带,看不甚清楚,但是外围有八个门,还是井然可数的。
四郎盯着看了一阵,就觉得黑白两色就仿佛形成了一个大的漩涡,叫他头晕目眩,便猜测这大概是个阵势。也许是洄水边鱼腹浦上的八卦阵的简略版吧。
“四郎过来看看,依你之见,此阵该从哪一道门中进入?”陆天机一看到四郎,就极和蔼地笑着对他招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小师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崔大公子玩味的勾了勾嘴角。
四郎对自家完美得几乎不像是真人的老爹,既想亲近又有点害怕,所以在他面前特别拘束。如今被捉住要求破阵,就像是去办公室交作业,然后被班主任逮住,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解数学题的学渣一样,当场就觉得有一股热流直往头上涌,整个人都不好了。
机关算数什么的,易经八卦什么的,四郎从来就没有搞懂过好吗!!!
偷偷瞅一眼眼神温柔中带着鼓励的陆爹,再瞅一眼疑似看笑话的崔师兄,四郎使劲琢磨半天,最后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指,硬着头皮指了一个方位。
就在四郎伸出手指那一瞬,窗外忽然轰隆一声落下一个炸雷。屋子里的杯盘碟碗发出“咄咄”的响声,连梁柱都轻微颤抖起来。外间吃饭喝酒的客人纷纷吓得往桌子底下钻去。
四郎好歹也是学会控雷术的人,不至于被吓得钻桌子这般不济事。但是身为妖怪的本能,还是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丹田里的狐珠随着这阵雷声,嗡嗡响了起来。
[回去回去,没轮到你渡劫呢。]丹田里的混沌钟赶忙吆喝着把吓得乱飞的狐珠抓回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狐珠身上。
因为丹田里两只蠢货干起了架,四郎就没有注意自己指出来的那个方向上,有两颗棋子微不可查的动了一动,于是阵门的位置便随之有了改变。
“咦?”崔玄微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诧异地坐直了身子。
陆天机漠然的朝窗外看了一眼,轰隆隆的雷声立时像被人强行掐断一般,骤然停了下来。
过头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陆天机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自虚空中抓起一只小老鼠,从儿子先前指明的方向放了进去。
这八卦阵传说是以伏羲的先天八卦为基础创造出来的,能够困仙诛神。桌上的这一局虽然只是棋子摆出来的简易版,并没有加上任何的机关和法宝,威力依旧非同小可。那只老鼠在棋盘间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来,渐渐就如发疯般,左突右撞,最后居然累死了。
四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厚着脸皮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这阵法真的好厉害,怪不得连苏师兄都被困住了。”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太蠢,是对手特别丧心病狂。
陆天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再指一次吧。其实你根本可以不去计算,只要将心放空,跟着那点一闪而过的感觉走就可以了。伏羲八卦阵也脱离不了大道天演之术,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繁复。”
四郎虽然不甚聪明,但有个极大的好处——最肯听亲近之人的话。在陆爹面前,完全是一骗就走一逗就乐的小傻瓜。
此时听陆爹这么说,四郎便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放空心神。果不其然,看似毫无规律的棋盘在他眼前重组整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门依次在脑中浮现,冥冥中似乎有光线在棋盘山纵横划过。虽然闭着眼,却看见了睁眼时看不到的东西。
陆爹根据四郎指的方向再次放进去一只小老鼠,这一次老鼠就曲曲折折地找到缝隙钻了出来。
崔玄微收起嬉笑的表情,神情严肃的看了看四郎,又看了看陆天机,最后还是把目光集中在了老鼠走过的路线之上。
陆天机袍袖轻拂,收回那只成功出阵的小老鼠,道:“如今这棋盘上只不过是游戏罢了,真正的八卦阵比这凶险一万倍。”说着,又转头对四郎道:“不过,四郎已经很不错了。”
被在自己心中简直完美无缺的亲爹夸赞了,四郎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赶忙低着头掩饰自己唇角得意的笑容。
一低头,就看到陆爹正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那双手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中似乎会发光,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四郎看着看着,忍不住叹口气,都是很明显的地方啊,为何自己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大约是华阳姑姑从小给自己灌输的亲爹是个渣渣的印象太根深蒂固了吧。不过,四郎现在愿意相信,陆爹一定是遇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和娘亲分开,才会不要自己的。
陆天机看儿子一时皱眉一时咧嘴笑的小傻样,忽然开口问道:“我听外面街谈巷议中,对于天一道和临济宗已经怨声载道。不过,外面大发议论的多是逐利而往的商人,并不能代表民心向背。对于如今的天下大势,四郎有什么看法?看好哪一方呢?”
“诶?”四郎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因为面对的是自己极信任的人,便很坦然地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硬要说的话,我还是宁愿陆阀或者崔师兄取得天下。”
“哦,怎么讲?”陆天机有些感兴趣的倾了倾身子。崔玄微也兴致盎然的抬起头看了四郎一眼。
虽然是道门中人,可是结合穿越前的历史进程来看,四郎也觉得,要想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还真不能让宗教控制了政治。对照组就是欧洲的中世纪和中国的封建社会。
四郎想了想,理顺思路之后便说:“若是冉将军没有死,反而被临济宗拱上了大位,他是个草根出身的兵家子,必定不肯给门阀好脸色,便只能和宗派抱成团,因此,的确是临济宗眼中最合适的傀儡人选。如今冉氏败亡,临济宗便转而支持皇甫氏,而皇甫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阴柔有余,大气不足,而且我看他不知为何,十分沉迷于方士丹术之中,若是他那边取了胜,必定会大力扶持天一道和临济宗,甚至为了自己延年益寿,山河永固而纵容宗派中的败类乱来。所以,恐怕皇甫比冉将军更加不合天心。”嗯,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这种觊觎陆爹的变态,天道怎么可能看的上眼?当然,最后这话话四郎并没有说出口。
“哈哈”既然被看破了行藏,崔大公子也不再故意正襟危坐了,反而风流蕴藉的半靠在椅背上,笑道:“师弟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却发现临济宗和天一道依旧被芸芸众生看做是苦海慈航。如今两家虽然都出了些事情,导致势力和声望均有所削弱。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师弟为何并不看好他们?纵然统治者尊崇门阀和宗派,也没有什么不好吧?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
四郎停了停,才说:“和尚道士有一个最不好的,就是不事生产却广占庙田。不说远了,就在这小盘山上,大大小小的庙宇就是十几座。前几年山上还有些贵族的领地,随着当和尚的人日益增多,现在也全都划成了庙田。属于临济宗下面的拈花寺除了有一个占地极广的田庄作为庙田之外,自从庆友尊者的大弟子了圆大师去那里挂过一回单之后,当地豪强便又多划出一个山头给拈花寺。那日冉将军发疯后火烧拈花寺,大火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融化的金子将那片山头都覆盖住了,可见寺庙素日有多么豪奢,对人力物力的消耗有多么巨大。
但师兄有一点说的没错,凡人一旦濒临绝望,临济宗便如同苦海里的慈航,成了乱世里挣扎求存的弱者最后的皈依之所。而在宿命面前,大部分人都是弱者。不过,拈花寺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收的。若是想要在拈花寺剃度出家,非但要根骨好悟性佳,还要有些出身来历才行。否则,就只能做些扫地打杂的粗活。可纵然经过这样严格的挑选,每年临济宗依旧能招入不少能人异士。可是,天下英豪都去做了和尚,社会又如何发展?百废待兴的新朝又该如何建设?
长期经历战乱的社会极度需要壮劳力。若是以后新朝初建,必定暗潮涌动,开国之君要是一个手腕强硬、能够最大程度将权利集中于自己一身的人物。虽然一治一乱是常态,可是对于百姓而言,自然希望治世能够长点。前朝几代都经营不长,关键还在于权利太过于分散的缘故了。
如今天下人口已经十去八九,更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体系,打破旧有的门阀制度,不拘一格选人用人。纵观各路豪杰,也只有陆家长居西凉之地,厉兵秣马,最少士族脂粉气,同时保持了千年的门第传承。再加上,陆家已经在领地内推行了屯田法,军中和辖区官员的任免也早就不用九品中正制,而是唯才是举,我冷眼瞧着,不知陆家那边的掌权者是谁,倒有些明君的样子。”
崔玄微一把脱下碍事的斗笠放在桌上,移到四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置于膝上,身子前倾着听他说话,完全是对国士的态度了。
四郎并没有觉察到这种待遇上的提高,思考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至于门阀。几百年来,中原一地的各路豪强大多受到临济宗控制,有极强的崇佛思想,因此中原一地清谈风气极胜。百年战乱中,世家若有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后人,只怕也早没有那种积极入世的心态,全都萎靡不振,行为也颠倒狂乱,不知礼法。若是到了新朝还对这些人委以重任,后果可想而知。门第虽然贵重,但真正贵重的不是姓氏,而是姓氏之上所附着的东西,比如家风和代代相传的礼仪修养。可是随着多年战乱,许多百年世家落了个根诛净绝的下场。要说真正的士族传承,除了陆、崔、郑三个领兵的大姓,其余早就已经断绝,纵有一两个活下来的,也多是沽名钓誉之辈,或者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而变得坐井观天、粗鄙不堪,除了那可怜的血统之外,再配不上士族二字。因此,世家的力量有所减弱,天下又正在用人之际,改革取士制度水到渠成。如今陆阀那边,不正是因为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才让天下间的英雄纷纷归心吗?下一步,陆阀如果能够用一种更公平有效的选材制度取代原先的九品中正制,想必会吸引到更多的有识之士。”
说到这里,四郎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了,便住了口:“我见识有限,所言也都很浅薄,师兄可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