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再次停下脚步,觉得如其一直焦急不安的赶路,不如把这怪事弄个清楚,于是她强忍着害怕,回头四处张望,可是她的背后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并不是空无一人的。高大的院墙投射下来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最时新的十二层白纱衣,背对着云娘。
云娘见到这个女子,反而放下心来,因为那副装扮叫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大概是画舫里的侍女或者小歌伎,受了委屈躲在这里背着人哭泣吧。
不过,说起来已经很晚了,这个歌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远离河塘的偏僻巷子里来呢?
[难道这附近还有什么暗门子吗?]云娘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是瓦子勾栏里的女人,在这边晃悠也是很危险的。
花市这里不是很太平,最近家家都有女孩子失踪。
再次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姐姐,云娘不由自主走过去,小声的说了一句:“都这么晚了,别在外头呆着,不安全。”
听了这话,那个女子慢慢转过身子,云娘蓦地尖叫起来。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没有脸!
云娘吓得发足狂奔。
“哒、哒、哒”,是鞋底踩水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除了云娘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脚步声跟她重合在一起,所以落地的声音特别大,在空寂的巷陌中回荡。
云娘沿着巷子拼命奔跑,哭声和脚步声一直在她背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好容易跑到了巷子尽头,云娘看到一扇朱漆大门,正想要上前扣门求救,一直跟在她后头的那个无脸女鬼猛地凌空翻过来,一个黑发飘飘的无脸女鬼倒垂着出现在云娘面前!
柔顺的黑发从空中垂落,在风雨里一晃一晃的,那张脸没有五官,不,也许这女鬼是有五官的,只是她的脸皮仿佛被人活生生撕掉了一样。女鬼眼中流出血泪,就那么倒挂着,直勾勾的盯着云娘。
云娘再次尖叫一声,转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夜中,云娘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每到她想要上去敲门求助时,那个女鬼都会出现在她面前。云娘有些绝望得怀疑自己会被这么活生生累死。
直到她慌乱中跑进洄水边上的一条巷陌中,耳边如影随形的幽幽哭泣忽然停了下来,累的气喘吁吁的云娘看见最前头一家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虽然她不识字,也知道这里该是新搬来江城的有味斋了。
姐姐曾经给云娘买过这里的藤萝饼和玫瑰火饼吃。回忆起姐姐给她讲自家女主人是多么多么推崇这家店里的群芳谱,想起姐姐告诫自己“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和名声”时那副忧伤又憧憬的样子,想起这么些没有意义但是很有趣的小事情,云娘忽然又来了力气。
有味斋的大门紧闭,但是荆棘矮墙上一道柴门并没有关严,云娘慌张的推开柴门跑了进去。
那个女鬼似乎顾忌着什么,在天水巷外头犹豫一阵子,终究没有敢走进巷子,但是她也不肯就此离去,便一直在巷子外头的柳树下徘徊。
云娘蜷缩在有味斋的屋檐下,拼命用两臂抱住自己。直到第一声鸡叫传来,她终于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伴着悠悠的哭泣渐行渐远。
桥市北面是虎丘山,洄水连着虎丘山塘,虎丘山塘有个傍花坞,是有名的花市。虎丘人善于盆中种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自桐桥以西,有十余家极大的花圃,占地数亩。据说有些花圃还是河房里赚了钱的名妓合开的呢。
每到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山塘一带便是满陇花雨,沿亘十余里。
小门小户的种花人多用个马头竹篮装了新剪下来的鲜花,在黎明时候唱着卖花谣穿街过巷,于是一路芳菲香进城,睡在朦胧烟雨里的江城便在这卖花声里醒过来。
自从清明过后便一直阴雨绵绵。
小窗人静,殿下用手支着头,看着枕畔沉沉好眠的四郎,百无聊赖得听了一夜雨声。
此时天色尚早,空无一人的巷陌里卖花人的歌谣声传的好远好远。四郎便在这卖花声里睁开眼睛,殿下对着他微微一笑,手里不知道从何处折来一只杏花,轻轻插在浓睡初醒,尚且迷迷糊糊的小狐狸鬓边。
杏花虽小而繁,作为装饰非常美观,所以时人喜欢把杏花戴在头上作为装饰,而且男子也戴。男子可以簪花在帽子上,也可以插在鬓角边。
殿下最喜欢打扮自己的小狐狸,昨日见过别家少年郎鬓边的杏花,便一直念念不忘想要给自家小狐狸也簪花一朵。
四郎:……一个簪花的男人,想想就搞笑死了好吗?绝、对、不、行!
因为自家小狐狸抵死不从,殿下把四郎翻来覆去折腾到自动睡着,便只能寂寞而忧郁的独自听了半宿春雨,别提有多幽怨了。经过半宿的思量,殿下已经想清楚了,决定趁着四郎还不太清醒的时候来个先斩后奏。
四郎刚睡醒就闻到了淡淡的杏花香,下意识的在殿下的掌心蹭了蹭,嘟囔了句:“卖花人来了啊。今天要做玫瑰糖,藤花饼,青团子……”说着便翻身坐起来,睡眼朦胧的打算穿衣服出门买花。
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根本不用理晨妆,便清俊美好得惊人。就连没有形象的张嘴打呵欠,也透出一点惫懒的可爱。黑压压的鬓边有一朵小小的杏花,半点不显脂粉气,反而更添雅致。
总算得偿所愿的殿下把四郎拉到身边。“小奴隶别跑,先伺候主人穿衣。”
因为殿下有些腹黑脾气,所以四郎在小事上头基本不去违拗他。听了这话就顺从的过来帮殿下扣好衣襟,又低着头和殿下那条腰带较劲。古人衣冠繁复,四郎穿越至今,在某些时候还会穿错自己的衣服,当然,会穿错衣服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得怨饕餮殿下。
看吧,这时候四郎可认真的低头整理腰带,就被衣冠禽兽的腹黑殿下一把拖回榻上……于是这衣服又白穿了。
“卖花人都要走了!”四郎着急起来,很不高兴的推着殿下,他今天可等着玫瑰花急用呢。
“别担心,华阳会下去买花的。她最爱以鲜花助妆。”殿下温柔的安慰着亮出爪子的小狐狸,顺便在人家爪子尖尖上头咬一口。
鬓边的杏花滚落到枕头上,被几滴露水沾湿。四郎来不及奇怪自己头上怎么会掉一朵花下来,就被殿下欺负得只知道嘤嘤嘤了。
跟这位殿下在一起,小狐狸向来都只有被揪着尾巴尽情欺负的份啊……
楼下挡墙上的柴门吱呀一声,华阳姑姑果真如殿下所言,出门唤住了卖花人。
卖花的是一个十分苍白瘦弱的女孩子。似乎因为早起卖花,眼睛下头有两团浓重的乌青。
卖花人周围围着一圈撑着油纸伞的水乡秀女,巷东家的女儿、巷西家的媳妇都在挑选篮子里的鲜花。
篮子虽小,却好像装了一个春天。里面有价值一贯的牡丹,要钱上千的早茉莉,有稍微便宜些的徘徊花,也有十分便宜的杏花,桃花,杜鹃花。
牡丹和早茉莉多是卖给小秦淮画舫上的歌伎。名妓们手中有钱,在穿着打扮上比一般的良家妇女要占得先机,又能出入各种公共场所,所以一直引领江城梳妆打扮的时尚。
普通小户人家的女儿,就买一些杏花桃花来带,到了六月间,茉莉当市的时候,才有茉莉花可簪。
至于徘徊花,买家多为果子行、糕饼店或者食肆一类。徘徊花就是玫瑰,时人认为此花嫩条丛刺,不甚雅观,加上浓丽的花色不为崇尚清谈的文人骚客所喜,所以主要是作为食材。即使当时大家小户妇人都流行簪花满头,尤其是小秦淮河上的歌伎船娘,一日都不可缺少,却很少有人佩戴玫瑰。直到几年前,当时的烟雨楼名妓夕颜做成香囊佩戴,徘徊花才逐渐走入江城人的眼帘。尽管这样,此花的用途依旧多是买回作食材,很少有男女簪带。
华阳不仅买了几支杏花,几支桃花,还把卖家的徘徊花包圆了。卖花人多送了她一捧早茉莉。茉莉原是六月才到花期,可是虎丘山塘的花农们自有妙招,制作温室烘烤花株,能令先时开放,使得画舫里的名妓狡童,深宅里的小姐夫人一年四季都有花可簪,且不予俗人村妇雷同。
其实华阳不缺花儿戴,但是她就是喜欢这样买花,仿佛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了江城里头一个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似的。凡人想要自由自在,长生不老,说不定不老不死的妖怪们也会偷偷羡慕凡人活的有滋有味呢。当然,这话华阳不会对任何人说,笑话,堂堂青丘狐族怎么会羡慕人类!
青丘狐族虽然常常出些不孝子孙,但是大部分时候还是高贵自持的。华阳可不想占卖花女的便宜,这样的早茉莉,自然是很贵的,所以一定要给钱,卖花女却坚决不肯收。
“这是专门谢谢店家的。”卖花女云娘很诚恳的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感觉到昨夜是有味斋救了她一命。
今天黎明时分,云娘跑回家中。后娘见她一夜未归,以为她终于肯去画舫工作了,对她十分和蔼可亲。只是云娘没有理会她的殷勤,自家换好衣服又匆匆忙忙出来卖花。她很担心再次遇到昨夜那个女鬼,所以今天特意跑来有味斋,希望能够找到高人帮自己看看,究竟是撞到了什么,才会被女鬼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