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
这么想着,四郎看着陷入了论辩之中的两人,听着他们的话,已经明白了两个人的区别。
其实比起苏道士,朱天赐更应该去找吴娘子。
四郎听饕餮讲过巫妖大战以及之后巫族与人类混居的那段历史:
在三皇五帝时期,甚至在夏商周时期,巫族的影子都时不时的出现在人类的历史记载之中。
早在儒道释三教产生之前就有了巫术,三教产生之后也没有能够彻底取代巫术。至今巫术在民间信徒依旧不少。四夷之地的所谓蛮夷,许多便是巫人和凡人混血而生的后代。
为什么巫族会经历巫妖大劫,为上苍所不容呢?为什么老天如此偏爱人族,让他们成为大地之主,甚至由圣人传教,开启灵智呢?四郎曾经这么问过。
饕餮殿下当时的回答令他记忆犹新。
他说:巫族和妖族都是强大的种族,所以他们只相信自己、甚至对天地都无所畏惧。这种无所畏惧有时候是可怕而致命的。因为,无所畏惧的最后往往走向的是疯狂和毁灭。
人类与这些种族相比,个体的力量的确微不足道。人类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所以敬拜上天,崇拜神灵,心存畏惧。因为认识到了个体的渺小,所以愿意去遵守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
但是,人类的心太复杂了,他们的欲望也是无止境的。总有宗教和规则无法满足他们的情况,这时候,人类便更加愿意求助于直接粗暴的巫术了。
巫术建立在人类自信心的基础上,宗教建立在人们丧失自信心的地方;
巫术借助人自身的力量同敌对力量抗争,宗教拜倒在神灵和宿命膝下;
巫术的精神是斗争,他们的目的往往粗暴直接,甚至略显邪恶和肆无忌惮。
宗教的精神是崇拜,寄希望于借助神灵的庇佑,完成对整个未来幸福的追求。
一边回想着饕餮殿下的话,四郎自己陷入沉思之中:也许对于朱天赐这样的狂士而言,实用而富有抗争精神的巫术比使人宁静和顿悟的宗教更加适合他吧。
朱天赐和苏道士你来我往的口舌交锋渐渐在四郎耳边低了下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种空明的境界里。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朱天赐忽然发狂一般冲出门去,跑进了雨幕之中。
这样一不高兴就淋雨,还真是仗着身体好就使劲和自己过不去的少年人啊。这么感慨着,四郎走过去关上了门。
“去跟老板娘说一声,我要在这院子里做三日度亡醮。”刚走到门边,坐在蒲团上的苏道士忽然开口道。
“是,道长。”四郎老老实实应了,心里高兴正好不用找借口拖延到二哥来领他了。三天之后,二哥一定就会来了吧。
刚才不知为何有些低落的心情转而高昂起来,四郎飞快地穿好蓑衣走出房门。
门外雨下的大了些,旅居异乡又逢暮雨,的确足够叫人抑郁了。四郎穿过院子的时候,就听到那个行商和自己的同伴在屋中一边喝酒,一边大声的抱怨。几个人一起咒骂如今世道乱,生意不好做,流民凶残,物价飙升等等。
快要走到前厅的屋檐时,四郎忽然听到院子里的牲畜棚子里传来压抑的嚎哭声……
如今牲畜棚子空着,侍卫的尸体就停在这里,嚎哭的人是朱天赐。他把身体蜷成一团,躺在尸体旁边,拉着侍卫的手哭的像是要把肝胆呕出来一般。
看着他这样自然流露的伤心和不舍,再想想下午朱道晖的表现,四郎不得不承认——即使朱天赐不够强大不够成熟缺点一大堆,但他对袁侍卫的确是真爱。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血脉就是这么神奇,桃花姬为了一见钟情的恋人误了终身与来世,他的儿子也会为了逃难中爱上的侍卫而郁郁寡欢一世吗?
“你既然自认是个狂士,为什么不反抗到底呢?”几乎万念俱灰的朱天赐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夹杂着雨声,幽幽得传了过来。好像是魔鬼的诱哄,又像是诚恳的劝诫。
这声音很轻,在大雨中显得那样飘忽,却奇怪得没被“哗哗”的雨声压下去。
他停止了哭泣,就听那个声音继续在他耳边说道:“你早上应该听见行商的那番话了。知道朱成大和那两个女人去哪了吗?……”朱天赐听着听着,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朱天赐跑到马棚外一看,唯有空茫茫的雨帘,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第二日,道士在院子里准备度亡醮要用的法器,指挥朱天赐雇来的村民搭起了坛堂。法事要从这天下午才开始,一直持续三日两夜,到第四日早上结束。店里也有客人不乐意,都被朱天赐用银子堵了嘴。
朱道晖本来也说要出一份钱,结果他家小厮跟他说身边的现钱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如今闲钱不多,除当些古董……
朱道晖平生没有受过这种羞辱,当即把那个多嘴的小厮踹了个窝心脚,气冲冲的走了。估计他的闲钱的确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后头他就没有再说出钱的事。只是嘱托四郎做些甜点,道士作法事的时候一并供给亡灵享用。
四郎得了他的吩咐,就在厨房里认真琢磨要做道什么新鲜甜点。
吴娘子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外头进来,顺手把包裹摔到葛厨子脚边,发出“啪”一声重物坠地的动静:“拿去收好,有位公子要提前订一头驴子代步,这是订金。”
葛厨子笑嘻嘻的捡起来看了看,包裹里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哟,真是大方的客人。”
“大方是大方,就是要求多了点。他订的驴子可不是一般货色,办不好是要砸招牌的哈。”吴娘子说着抗出一个石鏊子架在火上,又取出一袋黑石子头淘洗干净擦点油,倒入石鏊反复搅拌,使石子均匀受热。
葛大叔在一旁抓一把麦粉,加脂油,盐巴,芝麻等,合成一个面团,他把面团反复揉至光滑,檊成厚二分许的圆状薄饼递给吴娘子。
四郎注意到他抓取的正是石磨上长虫的那一簸箕麦粉,不知为什么,今日麦粉里头又看不见那些细白的小虫子了。
看到四郎盯着簸箕发呆,吴娘子笑着说:“别看了,昨天长虫的那一簸都被我倒了,今日这些是新磨的呢。”
四郎有些好奇的看着吴娘子的动作:“这是在做什么?烙饼吗?”
“对。这个是我们家乡的一种特产,叫石子饼。我们的族人啊,对巨石、大山有着特殊的情感。据说我们的先祖是上古的神人,都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族人一直视石为圣物——石能祈福辟灾、石能生子、石能催生、人生活于石、人死葬于石。后头祖先的国家被外边来的贼人灭亡了,我们的祖先也被驱赶到更为蛮荒之地。在那里,族人众多,禽兽不足,幸而我们的女王——鱼妇教会我们“石上燔谷”之法,大家才能熬过那段艰难时日。所以即使是离开部落飘零他乡的族人,也都会做石子饼,吃着石子饼,就会有祖先的亡灵赐予我们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吴娘子给四郎讲她家乡的风俗习惯。说起故国灭亡,族人被驱赶时,虽然已经时隔千年,她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吴娘子做事麻利,生气归生气,手里却一刻不停。她也不怕烫,用手把将烘热的石子向鏊子的四周摊开,中央留下薄薄的一层。她先将圆状饼胚置于其上,再将四周的石子覆盖于上,掩埋严实。
一旁的葛厨子也没闲着,他在旁边灶膛上,打了几个鸡蛋,加些剩饭做蛋炒饭。
“这是做给谁吃的呀?”四郎看他居然在做好的饭里头倒入一大碗生驴血,不由十分诧异。
“给我家猫儿呢。”说着葛大叔走到厨房一边的帘子后头,发出“咪咪咪”的声音,似乎在呼唤什么东西。
四郎早就奇怪这厨房里怎么还有一道帘子,好在他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从来没有出言打探过,这时候看到葛大叔作出这么诡异的举动,他心中有数、微微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结合那个行商的说法和他这几日的观察,吴娘子和葛大叔恐怕都是巴蜀一代的巫人。巴巫自古就极为有名。“三星堆如此盛大的通神降神场面,在当时全中国的范围内绝无仅有,足以显示出巫风之盛”,四郎前世曾经和老师去三星堆采风,在哪里他的老师这么对他说过。结合这一世的经历,四郎更加肯定老师的观点:所谓的三星堆文化,也许就是远古巫族的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来的独特印记吧。
巴巫最大的特点就是擅长养金蚕蛊。吴娘子和葛大叔应该是古蜀王蚕丛与鱼凫的后人,所以才会擅长养殖金蚕蛊,并且具有石头崇拜的信仰特征。吴娘子应该是姓鱼,那一族中女人的地位很高,所以在这家店铺里,明显吴娘子才是一家之主。
既然吴娘子和葛大叔是巫人,就是番僧一派的。不知道他们来江城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这常年缭绕着水气的鱼米之乡也被不祥的阴影所笼罩了吗?或许应该说,难道是它万年前的故主纷纷从地狱,从深山,从石棺中爬出来,想要讨回失去的一切了?
想到这里,四郎看了吴娘子一眼,实在无法把这样憨实亲切的妇人当成是地狱里的恶鬼。
吴娘子发觉四郎的打量,以为他想吃新出锅石子饼,对他笑了笑:“小馋猫,这一锅是客人订好了的,可不能给你。刚才婶娘做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吧?学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