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琳琅笑了笑,随便应了一句。
那丫鬟见她没什么闲话的兴致,倒也知趣,不再胡乱开口,但是遇着台阶还是会回头殷勤道:“王妃娘娘仔细脚下,这游廊总要营造出高低错落的意头儿,台阶雕槛极多。”
谢琳琅看着她笑问:“你在何处当差?”
那丫鬟一怔,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笑道:“奴婢是长公主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奴婢年纪还小,又比不上其她姐姐们聪慧,哪个姐姐有事儿就来招呼奴婢跑个腿儿。奴婢虽说小些,脚程倒快的咧!”说完就回头瞧了眼谢琳琅,见她神色并未有异样,才轻轻吁了口气。前方百步远的地方分出两道衩儿来,那丫鬟不敢耽搁,便引着往右手边去了。
廊外天空瓦蓝,似清水涤过一般,春日的阳光透过横梁上镂雕金蟾的雀替①映进来,斑斑斓斓。
那丫鬟像乍刺了眼,微微眯了下,脚下便是一顿,只停了这一时半刻的功夫,竟听见旁边的厢房里传出来女子轻微啜泣的声音。谢琳琅一凝,直往那丫鬟看去,她这目光太过犀利,那丫鬟像是瑟缩了一下,赶紧又换上十分惊恐的表情。
这个丫鬟的表现确实不错了,但她突然停在这间厢房外,难免让人怀疑她是刻意。谢琳琅不想顺着她们的引绳钻进圈套里,立时就要往回走,红绫更加敏捷一些,挡在那丫鬟跟前儿,先给谢琳琅和碧桃腾出一条路来。但是下一刻,厢房里传出来一句话,瞬间让谢琳琅浑身一凛。
她知道这恐怕是别人故意引她来让她听见的,但她就是无法挪步。
里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抽噎,音调却依然动听,语气里还有些哀求的况味,那一声“慕王殿下!”让谢琳琅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只呆立着不动,听里面那个女子哀哀泣泣的道:“慕王殿下,我自知身份不及,也从不敢有过份肖想,原也只求能日日伴在殿侧,哪怕为奴作婢也心甘情愿。只是这些年过去,殿下又已续娶,我自知随殿侧更是无望,只是我实在不能忘,或许殿下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这一生都难再忘记,曾经在宫中,虽时日无多,我与殿下毕竟也有相处的情份在。若是殿下早已对我情意不再,我也绝不敢再相缠,只是今日巧遇殿下,我才知道……”她的声音中明显带了欣喜,“殿下竟还带着我编的玉坠穗子,那,那是……”羞涩了一下,才道:“那是同心结,这么些年了,殿下竟还带着……”
碧桃听得浑身冰凉,回头见谢琳琅脸色煞白,心里着急,想上前去劝她离开此地,谢琳琅却摆了摆手。
厢房里的人声音温婉,略带颤声道:“我不敢求名分,只要能与殿下相伴就已足够,我知道殿下已有正妃,也不敢奢求她能认可,殿下时常来看看我,我就无怨了。”
谢琳琅脸色青白,脑中嗡嗡思绪不清,一片混沌之中却忽然觉得这场景莫名的熟悉。一年前在定忠伯府,也是在一间厢房外,听见一个女子哀泣着对萧慕表诉衷情,她想起那时萧慕的回答,冷漠绝决。她徒然镇定下来,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她一概可以不信,她只要听萧慕说,只要萧慕说不是,说他跟厢房里这个女子没有关系,她就信他!
是的!她要听萧慕如何回答!
厢房里面静了半晌,久久没有出声。
谢琳琅的心蓦地冷了下来。
跟上次不一样,这一回他没有否认,他什么都没说。
谢琳琅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上涌,她将手放在小腹上,心一寸一寸沉到深海。碧桃担心她的身子,连忙扶住她,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却不敢大声,只悄声道:“王妃娘娘就算不顾自个儿,也要顾着腹中孩儿。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她干呕了一阵,觉得好了些,闭了闭眼睛,说了句无事,豆大的泪珠却自眼眶中翻落下来。
那个丫鬟有些忐忑,谢琳琅毕竟是王妃娘娘,若迁怒于她立时将她打死,就算是长公主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丫鬟倒来为难王妃娘娘,她白着脸,小心的觑着谢琳琅神色。不妨旁边的一间厢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她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忙抬头去看,只见施二小姐气呼呼的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张嬷嬷。
施二小姐也不顾谢琳琅等人在旁,哼道:“哪个不要脸的在里面勾引我大表哥!听得我差点炸了肺!我倒要瞧瞧倒底是哪个贱人,连我大表哥也敢勾搭!”
说着就冲过去一把将门推开,里面的人明显受了惊吓,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玉似面庞,却更皎若明月。
施二小姐见她这番娇弱形容,愈发没好气,她向来不会打机锋,有什么话都只管直说,立时就粗声道:“原来是郑国公府的二姑娘,不是叫韩樱那个么!长这么大脸呢,还真当自己是狐狸精了!我大表哥呢?”
韩樱明显惊惶,像是没想到施二小姐会冲进来,她不说话,眼睛却往窗子上望了眼。
厢房里两扇直棂窗,有一扇大开,像是有什么人从里面慌忙间跳了出去,窗扇还没停稳,窗棂子“哐当当”打在墙上。
施二小姐气得跳脚,说话也不挑拣,忿声道:“我还送过大表哥一双袜子呢,大表哥一回都没穿就让人转手交给了我娘,我还挨了顿训,你个姨娘生的竟能送我大表哥东西!你这叫私相受授,回头我就去告诉三婶娘,我三婶娘是长公主,让她治你的罪!会两句酸诗就了不得了?知书识礼还学贱人勾搭人呢……”
张嬷嬷见她像是还有一车话要说,便咳了一声,施二小姐自然不会有眼色,这一声咳在她耳朵里就是张嬷嬷嗓子不舒服了,话头儿根本没停,张嬷嬷无奈,只得打断她,“二姑娘,慕王妃在呢。”人家慕王妃还没说什么,你倒义愤填膺,把自己的底都兜了出来。
施二小姐这才耷拉着眼睛,稍一蹲身,给谢琳琅请了个安。
谢琳琅望着韩樱。
韩樱千般婉转的身姿委顿在地上,偶尔捏帕子拭泪,谢琳琅要说什么,她心中都有计较,或是像施二小姐这般破声辱骂,或是以王妃的身份打压于她,她已经在等着谢琳琅开口了,该如何回话她在心中滚过百遍不止,不管谢琳琅如何问询,她都有对策,她心中甚至有些激动,是她为了爱情努力与主母对抗的激动,也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得到萧慕的激动。她有些着急了,谢琳琅怎么还不开口?
她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了眼谢琳琅,见谢琳琅依然在看着她,却迟迟不出声,她这才有些慌张,谢琳琅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了,直到她额上已经覆上一层细汗,才终于听谢琳琅道:“韩姑娘仪容不整,劳烦张嬷嬷为韩姑娘寻个去处梳洗一番,外面还有客人,韩姑娘这般,难免失礼。”
张嬷嬷也是一愣,低头见韩樱也是张着嘴望向谢琳琅。
见张嬷嬷没动作,碧桃道:“劳烦张嬷嬷了。”
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了是,便过去要扶韩樱起来。
韩樱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直到张嬷嬷已经将她扶了起来,她才恍回过来,她若这般回去梳洗,再好端端的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她这出戏岂不是白演了!她装柔弱小姐惯了,难得使了回力气,挣开张嬷嬷,就往谢琳琅扑过去,碧桃大惊失色,谢琳琅还怀着身孕,且尚不到三个月,她离谢琳琅近,却无奈韩樱猛扑过来,她只怕自己隔挡不住。
韩樱是想要扑到谢琳琅脚下,哭求成全,她这一冲过猛,眼看着就挨到了谢琳琅的裙角,却突然两眼一黑,兜头被人踢到了一边。
红绫挡在谢琳琅跟前儿,脸上毫无表情,对张嬷嬷道:“劳烦张嬷嬷扶一扶韩二小姐,她恐怕一时半刻还起不来。”
张嬷嬷是跟随宣城长公主的,并非全无见识,此时看红绫的表现,应该是有些身手的,当下不敢再耽搁,过去扶住韩樱,半扶半拉的将她带走了。韩樱像是一下子没了力气,也不挣动,任由张嬷嬷扶着,气息低哑的嘤嘤哭。
☆、第71章 玉螭
那丫鬟见碧桃示意,连忙起身,也不多言,便到前方引路。
谢琳琅踏上登高台,进了正厅,便见宣城长公主在上首端坐,面上无波无澜。旁边一个女子摊坐在椅子上,春衫的袖子上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半截凝脂般的小臂,她用手勉力遮挡,垂着头,偶尔抽泣两声。
地上跪着两个婆子,战战兢兢,见到谢琳琅进来,连忙又低下头去,几乎要将头埋到地上去。
萧慕则冷着脸负手立在一丈外,看见谢琳琅便过去扶她坐下,见她面色不大好,心疼的剑眉微皱,只是此事尚未明了,他只能先任她们演下去。便在谢琳琅耳边轻声道:“你只管听着。”
谢琳琅见他面色深沉,刚刚听人说他私会都未作它想,此时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只怕不单单是上赶着做妾这般简单。
宣城长公主见谢琳琅进来便道:“原本并没多要紧,只是韩二姑娘云英未嫁,事关女子贞洁,这才慎重起见。”又对地上那两个婆子道:“事情原委,你们说与慕王妃知道。”
其中一个婆子瑟缩了下,抬眼看了看萧慕,明显被吓到了,却是她先开口,“回长公主殿下,回王妃娘娘,奴婢二人是总管各房洒扫的,因张管事吩咐,虽说登高台各屋各室并未设筵席,但也要拾掇整洁,奴婢二人不敢怠慢,便命丫头子收拾,收拾好后,奴婢二人便上来挨屋查看,却没承想……撞到韩二姑娘与……”又略抬眼觑了下萧慕,声音也小上几分,接着道:“与慕王殿下在此处,韩二姑娘衣衫还破了道口子,奴婢见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这才敢紧回禀长公主殿下。”
宣城长公主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就听门外一声“我的儿!”传了进来。
一个穿着朱红色绣金线缠枝牡丹褙子的妇人便踏门进来,谢琳琅倒是见过一次,而且极有印象,这妇人正是郑国公继室夫人。
郑国公夫人想来也是一个行动力出色的人,见韩樱衣衫破了一块,也顾不得礼数,先捏着帕子哭了一声,又恨铁不成钢般的对韩樱道:“平日里我都是如何教导你们姐妹的?你如今却做出这等事情来,可想过你爹爹与我没有?女孩儿家的名声是多么要紧,如今……如今却可要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