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江瀚韬只能接受木已成舟的现实,挂掉电话,看着窗外凝神冥思。远在国外的江立正在痛苦地倒时差,坐在会场外面两眼无神地喝咖啡,对他已经当了爸爸这件事浑然不觉。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个“代表已经是大人”的好奇又刺激的晚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瀚韬没有立刻给小儿子打电话。他需要想一想这些话应该怎么说才比较妥当,才不会让江立感到恐惧,同时又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为此,他必须得到严厉的教训。正在这时候,副官又来转接电话了,还是江扬。
“是关于苏朝宇,长官。”江扬说,“指挥中心医疗队没把握处理好他的伤势,已经送去首都了。”
江瀚韬这才想起来,刚才的电话里,他只顾着为自己的孙女吃惊,竟然忘记问一句他另外那个儿子的是否平安。对于江家来说,苏朝宇因为和江扬恋爱的缘故,“救命恩人”一说就逐渐消失,他们因为事实无法改变而接受了苏朝宇,起初自然是别扭的,但时间久了,竟也觉得并没有什么难堪。因此,江扬始终觉得苏朝宇有理由在家里和所有孩子一样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更多的东西。“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江瀚韬只希望他的弥补不会太晚。
“手术室和病房都安排好了,下官打算乘下一班飞机回到首都,陪着苏朝宇度过难关,同时也方便军部的问询和会议。”
“可以,回来吧,儿子。”
P.S.
竞猜时间:江小扬要向爸爸提要求了,请问提的是什么?嘿嘿……
小欺骗
江扬想了一下说:“只有一件事,长官。苏朝宇伤得很重,我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说他会好好活着,因此……”他哽咽了一下,深呼吸了一次才继续说:“因此我想……我应该和他结婚,至少……”
江瀚韬终于明白这第二个电话的由头在哪儿了。结婚,很美好的词语,但是在两个儿子身上偏偏都发生得这么诡异,实在大大出乎他最初的预料。“江扬,现在苏朝宇还……”
“不,长官,您误解了。我只是想和苏朝宇低调地注册结婚,这样……”江扬苦笑,“我出现在他的葬礼上的时候,便可以名正言顺些。”
江瀚韬十分难过。这是一种内心深处而起的悲伤,他错过了儿子最好的童年少年,把他的青年时代禁锢在军队里,连他人生最重要的幸福都不能亲手给予。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眼圈微红:“好,你们可以立刻办。”
“谢谢您……”江扬说,在匆匆挂掉电话之前,叫了一声爸爸。
嫦湖湾指挥中心已经开始换防,第四军和飞豹师的高级长官正在准备返程,布津的海防军人已经派了三支特遣部队前来处理查图尔战争的剩余工作。秦月朗推开门:“苏朝宇已经上飞机了,你呢?”
“我飞下一班。”江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在医院里办公,你打电话让军部在医院给我设一条保密线路。另外,苏朝宇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对元帅说。”
秦月朗紧张了一下:“苏朝宇不是好好的上了飞机吗?医生说生命体征很稳定,只是太虚弱。”
“就是这件事,秦副参。”江扬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务必向元帅保密。”
秦月朗比了个“收到”的手势,然后迅速转换了话题:“孟帆怎么办?”
江扬愣了愣:“怎么办?”
“你被苏朝宇干扰了判断和思考力,”秦月朗说,“你要求慕昭白绝地反击,他们的行动被记录在案,比较麻烦的是,首都派遣来的技术员也知道。虽然我并不是很懂,但慕昭白刚才已经发表了意见,他们的反击方式和孟帆无法紧密配合。你不得不考虑孟帆活着出现以后的身份。”
江扬停下手里收拾东西的动作,沉思了片刻便拿起电话:“综合情报处慕昭白,到指挥官休息室报道。”秦月朗找出几份文件让他先过目,然后在他耳边似乎不经意地补了一句:“还要顾及程亦涵的感受。”江扬张嘴要说话,慕昭白已经推门而入:“长官。”
“真的一点儿没法配合?”
“没办法,老大,技术上的事情瞒不过行家,也容易给你找麻烦。”
江扬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和孟帆一起的人有活着的吗?”
“有两个,长官。”慕昭白说,“但是……”
“给他们豁免权,立刻让程亦涵申请,然后要求他们做一份我们希望中的口供报告。”江扬说完后,沉吟了一下,“程亦涵那里,我会跟他谈谈。”
慕昭白为难地说:“老大,还是我自己说吧。”
“你能行?”江扬苦笑看他。
“当然。”慕昭白耸肩,“这是半件家事。”
秦月朗笑了:“当年程亦涵恨他主要因为程中将的缘故,现在——喂,通常情况下,你的副官没有这样小心眼,对不对?”
江扬没办法,只能把两人统统赶了出去。本来应该正点的飞机因为给其他的救援机让跑道,延误了40分钟,江扬坐在机场里,左思右想,还是把电话打到了程亦涵办公室。不出意料,对方已经办完了所有申请手续,听起来也显得十分平静。江扬没敢问那些想好了的、直白的问题,只是旁敲侧击,最后反而是程亦涵先不耐烦了:“我说亲爱的长官,您是候机太无聊了还是急于跟下官聊天?”
“前者,敬业的副官。”江扬说,“我急于跟苏朝宇聊天。”
程亦涵点头:“下官在收线前请您放心,关于孟帆……下官始终觉得,完成任务和原谅他是两个概念,但也并不冲突。下官只要知道,时局需要,这就够了。”
江扬一愣:“这话是……”
“我跟父亲谈过,关于现在的形势和长官您的状态。不得不说,下官明白了一些事。”程亦涵放低声音,换了个称呼,“别担心,江扬,我确信你不会让船沉了,如果需要修理工具,你伸手就好。”
江扬攥着手机,说不出话来。以程非和江瀚韬的关系,江扬并不信父亲会跟他的前副官把那件大事开诚布公,就像他须得护着程亦涵那样,江瀚韬要护着的人也有很多。他们在沉船上奋力划行,企图快速到达安全的港口,父辈已经力竭的时候,年轻人必须撑下去。江扬需要这种超越了上下级和兄弟朋友感情的支持,却又因为自己也许无法护全他们而心生歉疚,他只说:“谢谢,亦涵,我完全放心。”
“好的,那就这样,长官,请问苏朝宇上校好。”程亦涵挂线,继续他的工作,他相信江扬一定会觉得轻松一些。
江扬看着飞机起落的目光挪回手机屏幕上。多年来,他习惯把程亦涵的私人电话放在“家人”分组下面,此时此刻,他可以注视着那个号码平静地呼吸、耐心地等待,万分安心。
漂亮的疤
军部为重伤官兵预约了一层楼的病房,召回了所有休假的外科内科大夫集中救治护理。如果在这些伤员中间一定要排出一个优先级的话,苏朝宇的名字早就被写在第一位了。基本上每一个医护人员都知道听到了“这是苏朝宇上校”这句话,至于苏朝宇是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的原因都不重要了,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是一个无名小卒,大可不必在抬下飞机的时候先强调名字和官衔。
苏朝宇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医生一直不明白他伤得不轻为什么还可以活着,应该是有人在查图尔尚未被攻下的时候就为他简单处理过,几处伤口因为包扎不得当而显得格外吓人,甚至,苏朝宇的人中上有青紫的指甲痕迹,可是,谁救了他?苏朝宇一路上时而清醒,一旦睁开眼睛就问:“江扬呢,罗灿呢?彭耀活着吗?”彭耀因为并无大碍被留在了一家市级医院,他本人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非常乐于在能动弹以后就马上回到嫦湖湾去,把他的狼崽子整队带回。只是朱雀王非常不高兴,不但把医疗救援队骂了一顿,还威胁说“即使只要一个创可贴,也要回首都来贴”,于是,飞机上这才多了彭耀的位置。但是连续两次,彭耀刚能起来回答苏朝宇的话,海蓝色头发的英雄就又昏睡过去,搞得彭耀非常无奈,只能干躺在那里看窗外的夜空。
医院为彭耀留了一个手术室,准备了全套的活动床、担架轮椅,彭耀意识清醒地吼道:“老子没事!你先把这个人救活了!”伸手一指,身后是重伤的廖十杰和罗灿。苏朝宇的活动担架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彭耀甚至来不及握一握对方的手。
手术不算大也不算复杂,只是因为“这是苏朝宇上校”,所以医生格外小心,连缝针都亲自盯着,把苏朝宇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个遍,终于肯把他推进病房的时候,江扬早就等在那里了。
术后的苏朝宇还带着浅绿色的帽子,裹在一张消毒毯子里,护工把他移动到床位的时候,他无力动弹,只能在昏迷里难受地皱起眉头。江扬站在两米外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他的小兵已经死了,若不是心电图还平稳有节奏,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判断——矫健如豹般的苏朝宇现在需要氧气面罩和吊针、纱布,需要有人帮他翻身,给他少得可怜的水,他只有在觉得难受的时候才会微微睁开眼睛——医生说这是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睡一觉就好了,但江扬的理智选择了相信这个说法以后,情感却仍然觉得,只要一眼看不见,苏朝宇就会死了。所以他近距离地坐在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小兵醒过来。他本来想握住苏朝宇的手,但是一只手上有子弹破皮的大伤口,缠着纱布和胶带,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又插着吊针,江扬只好看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幅度,仿佛面前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片叶子。
这种感觉维持了有半个小时左右,江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十分幼稚可笑的时候,是因为背都弓酸了。他挺直了腰背舒展胳膊,苏朝宇轻轻地“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苏朝宇的眼睛还是有些不聚焦似的,但他一定看见了江扬,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他吞咽了两下,尝试着发声:“江扬。”
“继续睡。”江扬覆住他海蓝色的眼睛,“天还没亮呢。”
苏朝宇的面颊微热,皮肤因为在海边吹了几天的缘故有些粗糙。江扬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和微微湿润的眼角,苏朝宇说:“江扬,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跟你离开那个鬼地方,一起活着。”江扬吻苏朝宇的脸,一遍又一遍,苏朝宇先说“我的嘴唇很麻”,又说“我把罗灿放出去了”,还模模糊糊念叨着关于彭耀的事,江扬便明白了他是还没完全清醒,就这样不停地吻着他,直到他重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