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狐疑地扭头看他。秦月朗那惯常令妙龄少女着迷的眼睛里有种古怪的神色,似是恐惧又似是悲伤,他紧紧抓着江扬的手腕,把他往一边拖:“江扬。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身体一震,强行挣脱,猛地朝地下看去。是的,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同,只有一个人,身体上有一面布津国旗。只有确认了身份的、身份又很重要的人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没有蓝头发,没有蓝眼睛,没有豹一样矫健灵活的四肢,没有身为江扬的爱人这样的特殊身份。
“哦。”江扬机械地说,“苏朝宇死了。”
秦月朗示意他往旁边站一站,不要耽误医疗队把伤员送上担架,江扬便听话地站了过去,只是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苏朝宇,在国旗底下,在他的脚边,静静地躺着。
“江扬,这是战场,你明白吗?”秦月朗抓着他不放手,“你还有很重要的电话没有回,看着我,江扬,你现在应该去工作。”只有假装一切都比苏朝宇重要才能制止江扬的崩溃,秦月朗说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工作,强调它们的重要性,打乱江扬的思路,强迫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这里。但江扬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失态,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秦月朗的每一句话。
幸运女神不是又一次光临他了吗?江扬想,苏朝宇怎么可能死了呢?他听见苏朝宇在叫他,江扬,江扬,声音很小很微弱,即使周围有秦月朗在叽叽喳喳,有医疗队伍在大喊着“止血绷带”,江扬还是听见了苏朝宇在叫他。
那么近,那么真实。
江扬。江扬。
江扬。
“长官!”有个医疗兵忽然大叫一声,接着就听见了彭耀的声音:“江扬!”他躺在担架上,虽然满身是血,但是声音说明,那些血更大程度上不属于他。他似乎是骨折了,被紧紧固定住,只能抓住江扬的衣角:“苏朝宇说……”他试图撑起身体,并期望江扬弯腰听他说,但江扬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彭耀绝望地讲完后半句:“苏朝宇说,他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爱你了,连最后一秒都没有浪费。”
江扬低头想了一下,忽然攥拳,扭过头去。医疗小队迅速抬走了彭耀,由队长亲自护送到直升机附近。
秦月朗看见一丝暗色的血从江扬嘴角冒出来,更是乱了阵脚,慌忙伸手擦。江扬终于张嘴,嘴里全是血迹:“没事儿,咬破了。”他还能镇静地从口袋里找了张纸巾压着口腔里的伤口,缓了十几秒才说:“让我看看他。”秦月朗根本拦不住。江扬几乎是同时完成了挣脱和跪下这两个动作,扯掉了苏朝宇身上的国旗。
清晨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四周微微地暖着。江扬看见苏朝宇在阳光下的身体,很多血,很脏。他的脸也很脏,头发是褐色的,但是他依旧很美,洒脱的美,江扬能想到他当时是怎样精准地射击、出手、格杀。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没有哭,他只是吻了吻他的爱人。苏朝宇的嘴唇又干又凉,江扬就抱住他,吻他。
他能听见苏朝宇身体里还有一种坚定的节奏,曾经活过的生的节奏,因此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眼泪,哭有什么用,他知道苏朝宇的灵魂就在身边呢,正等着他的最后一吻。他一定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在苏朝宇的灵魂带着遗憾走掉之前吻他。一定要这样。
身边的医疗小队刚刚放弃了一个狼牙的士兵。那个年轻的孩子大口大口吐着血,一个特种兵少尉摁住他的肩膀,告诉他“很快就好了,很快的,很快的……”
江扬知道一切都很快,就像他第一次一拳把苏朝宇打懵到现在这么快。他知道自己嘴里的血一定染脏了苏朝宇的脸,于是他停下来给他擦干净,那笑起来时右边会比左边略高一点点的嘴角,江扬轻轻地擦着,自己的手也很脏,希望苏朝宇并不会太嫌弃。
然而,他分明看见苏朝宇的嘴唇动了一下。
江扬。
那个声音那么微弱,但是江扬听见了。
江扬。
他怀疑这是一种强烈刺激以后的错觉,但是苏朝宇的嘴唇就在他的手指边动了动,小小幅度,微微一下。
江扬。
苏朝宇叫他,江扬。
江扬剧烈地颤抖,刚刚他的手一直抚在苏朝宇的后心口,竟然忽略那迟缓的,一下一下的心跳。是的是的,那是心跳,那坚持着的节奏就是苏朝宇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江扬,江扬。
江扬捶打苏朝宇的胸口:“混蛋!醒过来!”
他居然敢这样调戏他的长官,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秦月朗拖住他:“江扬!”
江扬大吼:“他活着,他在叫我!”
秦月朗使眼色,医疗队员围拢过来,短短五秒,江扬怀疑自己比苏朝宇更先失去了心跳。他怕他们这些兵遗憾地摇头走开,这种恐惧超过了以往所有令他不寒而栗的事物所能给予的感受,江扬在秦月朗怀里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肾上腺素!”有人喊,“电击板!”
苏朝宇的身体在电流里抽动,摁压起搏一直进行,终于,医疗队长大喊:“有了!氧气袋,插管,快快!”
江扬跪在坚硬的石头中,拳头一下一下捶打那尖锐的棱角。疼痛让他意识模糊,但他知道苏朝宇的生命不再模糊了。他感激苏朝宇的灵魂没有远离,能够及时回来,他感激自己从没绝望放弃,坚定地等到现在,等到第一缕海上的晨光落在面前,江扬蜷起身体,把脸埋在异国的沙石里放声大哭。
原来,所谓命运,真的在一直眷顾那些走了漫漫长路的勇士们。
让他们不停步。它始终未曾离开。
剧变
江扬回到嫦湖湾指挥中心的时候,慕昭白站在门口等他,不等他开口便急急地说:“老大,你可回来了!”
“我不能只看苏朝宇一个人。”江扬快步往里走,“他怎样?”
慕昭白腼腆地笑了笑:“在您休息室里。”
“什么?”江扬瞪大眼睛,“他不是……”来不及等解释,江扬就冲进了指挥室后面的一间带床铺的屋子里。床前面是挂了一张睡帘遮掩,秦月朗比他回来得早,几乎是跳起来:“江扬!”
江扬忍不住走过去:“他在这儿?”
秦月朗见他满脸爱怜和关切,只能叹气道:“你倒是早点儿告诉我们,现在……”
“你当时不是在场吗?”江扬见他们两个都低声细语,也放低了声音。
“我怎么会在场?”秦月朗大幅度摆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奇怪了。江扬不认为自己是做梦,几个小时之前在查图尔岛上,确实是秦月朗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的,他看见苏朝宇从国旗底下复活了,被医疗队抬上担架,坐直升飞机而去,只是不知道送去了指挥中心还是最近的正规医院。江扬看看慕昭白,又看看秦月朗,然后轻轻地拉开了睡帘。
天哪。
江扬的心脏停跳了,骤然恢复的瞬间,血液顿时冲上颅顶,让他头晕眼花,简直站不住。他不被控制地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秦月朗皱眉:“你问我们?”
慕昭白站在远处小声说:“我觉得您挺对不起苏朝宇的,老大。”
江扬摘下军帽摔在沙发上:“什么?”
慕昭白上前两步:“事实就是这样的,老大,你看,现在都这样了,苏朝宇如果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