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耀说:“你应该觉得幸运,不用看江扬在你面前做这一切。”
苏朝宇悚然抬头,彭耀的眼睛里有火光和泪光,他在微笑,可是那双永远锐利的眼睛茫然欲泣:“好了,我想睡一会儿,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
苏朝宇没有来得及说话,熬了四天四夜的彭耀已经倒下去,苏朝宇只能把他抱起来,炮兵分队在前,罗灿的小分队殿后,他们终于上了飞机。
苏朝宇看那猎猎火光愈行愈远,终于消失不见。那一刻怀里的彭耀熟睡如同婴儿,他想起江扬的睡颜,想起他曾经对他说:“朝宇,我怎么舍得你和我们一样,你知道,惟有天真,一旦失去就再不可得。”想起卓澜的巧克力别墅失火的那个夜里,江扬微笑却茫然欲泣的容颜。苏朝宇难过到极致却又找不到那疼痛的源头,他想哭却没有泪水,疲惫的身体迟钝僵硬,彭耀搂紧他,年轻的身体那么热呼吸那么真实,就像苏朝宇在监控录像里看到过纳斯那些熟睡的士兵。
飞机降落的时候,彭耀从梦中醒来,苏朝宇仍然陷在那火光与鲜血交错的噩梦里,于是彭耀轻轻地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卫星电话,拨给江扬:“都解决了,但是苏朝宇需要你。”
江扬已经收到了最新的战报,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辛苦了,谢谢。”
彭耀把电话交给苏朝宇,苏朝宇直接挂断,他努力站起来,然后对彭耀说:“我明白,可不可以借我一支烟的时间?”
彭耀看着他,终于点头。
风又起,雪伦山今年第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的落下。
秘密
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战事的后续工作因此变得相当困难。苏朝宇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一直可以非常勤勉地协助彭耀进行后续的扫尾工作。但彭耀知道他仍然没有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一切,于是偶尔有闲暇的时候,就会把苏朝宇叫到自己的指挥部。他从来不试图给苏朝宇灌输任何理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放一罐啤酒在桌上,苏朝宇就会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喝酒,看窗外大雪封存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
终于有一个雪霁初晴的午后,苏朝宇像平时一样席地坐在指挥室粗陋的木板地上,像只慵懒的猫那样浑身晒得暖洋洋。身边彭耀静静坐在办公桌后面批示各种往来文件,狂傲又专注。
苏朝宇忽然对他说:“可以聊天吗,长官?”
彭耀抬头,苏朝宇仰着脸瞧着他,海蓝色的眼睛里有淡淡的金色光影,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一如当年,意气风发,让人怎样也舍不得挪开目光。彭耀放下文件,从旁边的冰柜里又摸出两罐啤酒,一罐扔给苏朝宇,自己拿着另一罐坐到苏朝宇身边:“江扬工作的时候,难道你也这样闯进去?”
苏朝宇玩着啤酒罐笑:“我一直说要在他房门口安个红绿灯,省得不能进的时候,还浪费我敲门的力气。”
彭耀听得出旁人绝对无法介入的亲昵,可是阳光那么暖,苏朝宇又那么随意地搂着他的肩膀,他莫名辛酸却又甜蜜,这种青涩的感觉他从未经历,他觉得陌生,可是又对那神秘的情感充满渴望。
苏朝宇侧过头瞧着他,微笑说:“你不比他差,可是我爱他,只能爱他。”
他修长的双腿一屈一伸地横在地板上,迷彩裤裤角扎在脏兮兮的军靴里,这情景跟许多年前那么相似,彭耀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能看到那如雪般绽放的梨花,风吹过的时候,散落的花瓣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
年少轻狂,如果他当时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怎样想都是不甘心,彭耀暗自磨了磨牙齿,表面上仍然是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说:“哦,我一直都知道,但,那又怎样?”
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彭耀硬硬的短发,说:“我只是想你不用跟他比较,你值得比我更好更温柔的人花费一生的时间,全心全意的爱你,真的。”
彭耀气鼓鼓地瞪着苏朝宇,但是终究只是闷闷地回答:“不用你操心,我还有事忙。”
苏朝宇把他按住,说:“明天早晨就要返程,我有个疯狂的念头,你能猜得到吗,我的长官?”
彭耀睥睨向他,冷冷一笑:“你想去边境309哨所以西23公里的地方,经纬度我懒得报,不过我不是江扬,如果你敢跑……”
苏朝宇笑,那笑意里有默契有欣喜有了然:“是啊,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过,闭上眼睛就是冲天火光,还有无辜的睡颜。”
彭耀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去,我不会等你不会派人等你,所以你最好带上足够的补给和保温设备,等待江扬知道以后冲过来把你揍一顿然后带回家。真的,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苏朝宇笑颜里有淡淡的悲伤,“你说我应该觉得幸运,因为不用看江扬在我面前做这一切。但事实上,如果是他的话我不会毫无办法地站在一边,他要下那样的命令,必须放倒我。可是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我毫无胜算。”
“你不是怯懦的人,你绝对可以面对自己的怯懦,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后悔当时没有阻止我,那么为什么你一直这样难过?”彭耀真的迷惘了,他见惯了残酷杀戮后官兵的任何超出常理的反应,他经历过那种难过的心理重塑,他能从容地应对一切,可是他帮不了别人。
苏朝宇是他唯一愿意花时间去陪伴和倾听的人,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等,等他哭一场醉一场闹一场,可是苏朝宇现在可以微笑地跟他说这些,他实在是更不明白了。
苏朝宇看出他的心思,他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望着窗外像个孩子:“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那样的事真切发生的时候,我很难过。难以启齿的是,我没法排遣。”
“你可以给江扬打电话。”彭耀生硬地回答,啤酒罐被他砰得捏扁了一块。
苏朝宇一只手捂住眼睛,简短地回答:“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我又钻到他最讨厌的那种境地去了,疯狂地想回去看一眼,哪怕是尸体哪怕是任何活过的痕迹,我知道我的负罪感不会因为看到了就消失,可是不亲眼看到,我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彭耀愤恨地望着他,忍住不把啤酒罐子摔出去再狠狠踹两脚的冲动,跳起来说:“你要看的不是尸体你要看的是活人,你想找幸存者,苏朝宇!”
苏朝宇仰头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样子,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彭耀觉得那是眼泪又是微渺的请求,他的军靴把简陋的地板踏得啪啪响:“没有了,苏朝宇,什么都不会有。我告诉你,如果你找到了任何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我就会命令你开枪,或者逼你开枪,我保证!”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彭耀不加思考就洞悉了他内心最疯狂的想法,他只能把手埋在手心里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有。
彭耀像只困兽那样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苏朝宇听着他的军靴撞击简易地板时那种恐怖的声音,甚至疑心这个家伙会突然冲过来跟他打一架,可是彭耀没有,他突然停下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苏朝宇,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苏朝宇惊讶地侧头看他,彭耀望着窗外说:“我真正地做过你以为疯子才能想的那件事,我家老头追过来,用枪指着我的头。我亲手杀了那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年轻人,他是个大学生,还没来得及向女友求婚。”
苏朝宇愣住,彭耀只是用尽所有力气的搂着他:“我不想你更难过,可是这样的事,却只有自己扛。”
“谁哄好了你?或者,你怎么哄好了自己?”苏朝宇猛然转过头问他,唇几乎擦过彭耀的脸颊,于是小狼崽子的脸刷就红了,他别扭地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战场上不能有一丝犹豫片刻软弱,不是歼灭敌军就是被敌军歼灭,来往都是命,谁能不偏心自己人?你或许不知道,彭家人向来少有善终,所以我早已决定,多少杀孽我一肩承担,至于报应什么的,最讨厌了,谁耐烦去想它。”
前面说的那么认真严肃,后面却是一味的孩子气,话放在心里琢磨起来又有深意,苏朝宇一时无言以对,彭耀放开他,开了啤酒闷头灌了两口,说:“这是个秘密,齐总参和雅慧姐都不知道。”
“我一定保密。”苏朝宇说着,又去揉彭耀的头。其实这两日他本来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是一时想找人倾诉心里转不过去的执念,没想到这头狼崽子实在有一套,直截了当情真意切,倒让苏朝宇有些不好意思了。
彭耀瞪着他,扒拉开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罗灿或者吴小京,我有一大群哥哥,每一个都揍过我也被我揍过。你朝这方面努力是没前途的,真的。”
苏朝宇再也忍不住,看着彭耀那种认真又恼怒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啤酒砰的打开,泡沫溅了两个人满头满脸,彭耀自然是不甘示弱地一罐啤酒猛浇在苏朝宇头上,苏朝宇立刻扑过来揍他,两个人都没有用上任何搏斗技巧,只是孩子一样扭打撕踢。等两个人糟蹋完彭耀冰箱里所有的啤酒,满身酒气并排躺在地板上喘气的时候,苏朝宇忽然笑眯眯却很认真地说:“谢谢,你不会是我弟弟,我保证。”
彭耀勾起嘴角,凑到苏朝宇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高兴,你和我之间已经有了一件东西,江扬纵然想得要死,却永远得不到。”
苏朝宇扬眉微笑,窗外夕阳正好,积雪一片金黄,他想起在昂雅的夕阳里,他们在游艇上这样并排躺着,江扬讲给他的那些事,他怅然地叹了口气:“我也这样希望,可是……”
彭耀拒绝听那后面的话,苏朝宇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时光若能在这一刻停驻,多好。
重聚之前
“我也这样希望,可是……”向来以温文尔雅著称于布津帝国社交界的佳公子凌寒把手里的文件袋甩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磨着牙吼叫,“……这他妈都是假的!”
国安部长凌易皱眉,看都不看随手卷了个报纸卷一左一右轻轻给了儿子两下:“好好说话!”
凌寒气得啪得立正敬礼,戳在他老子办公桌前气壮山河地吼:“报告长官,您面前的这份文件从头到尾都在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