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稍等。"江扬强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出来。他深吸气看著自己的父亲,只几秒,便被对方眼里混杂了习惯性严肃和莫名温柔的光芒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调转目光去注视摆在盘子里的苹果。
程亦涵很快便带著一剂药回来,忧心忡忡地站在江扬床前,江大元帅自觉站起来换到空阔的地方去坐。程亦涵缓缓卷起江扬的袖子,针头抵在静脉血管皮肤上,一字一句:"会很辛苦。""我知道。"江扬几乎把三个字说成一个字,看著液体被极慢地推进自己的身体,温柔点头。
江大元帅很惊讶於自己儿子的强大意志力。当江扬居然自己强撑著坐起来,开始用简单明了的语言陈述自己关掉通讯器後的所有行动时,程亦涵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亦涵一眼,指指手术准备间的大门。程亦涵蹙眉,还是带著针剂尾随父亲走进去。
"我的意思......"江大元帅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报告"。
江扬一怔,垂下头去,昏昏沈沈的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讲得不得面前帝国元帅的心。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江元帅看著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
"对不起......"江扬打起精神,立刻转变了陈述方向,"除了胜利结果以外,下官确有不妥当行为......"
"江扬!"江元帅的大手狠狠捶了床板,震得江扬一皱眉,"我说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下官?你打算跟我怄气怄到什麽时候?嗯?你以为我跟你伯父飞过来,就是为了提前听到这个流血牺牲的故事?"
江扬被对方的怒火震住,下一个"对不起"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回去,右手死死摁住了胃部,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
"我很担心你,儿子,我不知道你......"忙著发脾气的江大元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细微变化,而江扬早就控制不住,歪在床边呕起来,伤痕累累的後背蜷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弧度。
"亦......"江扬看见自己的胃液混著血丝,"亦......涵!"
一双大手从後面抱住了他,江大元帅把自己25岁的儿子轻轻揽在胸口,不让他用力撑住身体,并且恰到好处地抵住了胃部,恶心的感觉立刻平复很多,吐得脱了力的江扬便不由地把全身力气放在手臂上,极尽依赖。
程亦涵冲出来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只看了看地上的呕吐物便拿来了漱口水:"请伯父放心,江扬平时胃不好,现在空腹,才会这样。"
江元帅拿过杯子,递到江扬嘴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抖,奋力伸过右手去接──若没有父亲在场,他就会任凭程亦涵端著,毫不客气地漱口,然後不管不顾地摔进被子里,睡到觉得舒服了为止──但突然出现的父亲给他增添了莫名的困扰,多年冷战形成的礼节习惯让他觉得温柔都是不真实的,因此哪怕冒著失手的危险,也要自己端。
"我来。"江大元帅坚定地把杯子握在手里。恰逢军医官敲门,端来两份夜宵,一份是慕昭白点的猪扒堡,给一直在急救室忙碌的程亦涵,另一份装在掌心大小的隔热保温锡纸盒子里,一看便是为江扬特制的柔软食物。
"想不想吃?"程亦涵先检查了盒子外面营养师和医师的签字,然後征询病人的意见,"不要勉强。有调味酱汁的一点流质食品,帮助你的胃恢复工作能力。"
江扬已经恢复了神色,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是惨白的。他空洞地看了前方一阵子,眼睛里骤然恢复了光泽,一看便是攒足了力气才说话:"我要吃,吐胃液实在太难受了。"程亦涵苦笑著递过餐具,又被江元帅在中途成功拦截了。
"
我来。"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先用尝味勺自己吃了一口,才换了消毒的大勺舀给江扬:"像江铭吃过的奶羹,却什麽味道也没有哪!"说著,食物就递到嘴边,江扬愣了一下,只能低头吃掉,却下意识地呕了一下。从来就对茄子这种蔬菜抱有极大敌视态度(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麽)的他,敏锐地尝到了酱汁其实是茄汁,但是父亲的第二勺已经送过来。程亦涵看著江扬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慌忙翻检配料表,心里狠狠一疼。他正要向江大元帅解释的时候,江扬却极轻地摇头了,张开嘴,乖乖地咽下第二勺,接著,第三勺,第四勺。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江元帅看著自己已经25岁的儿子虚弱地品味那无味的营养餐,坚持咽下去,忽然非常想抱住他。根本不记得多久以前抱过他,江元帅细细想了一会儿,仍旧觉得困惑,仿佛连父子最平常的拥抱都是给记者作秀的表演──那种时候,江扬的身子是坚硬的,像青涩的坚果,有不可一世的顽固,但刚才,在自己怀里吐得一塌糊涂的儿子却完全是意外丢失了房子的小小寄居蟹,柔弱一览无余。
爱未眠(5)大放送
江扬觉得陌生而独特。他从来都不记得父亲的怀抱是什麽样子,相反,范策偶尔把做题倦极睡熟了的自己抱回床上去,那个书生的、文弱的怀抱,反倒明显起来。他苦笑了一下,望著面前鬓角花白的父亲,想说一句客气的"谢谢您"却又怕破坏了这种水晶杯子般难得一见、易碎易消失的感觉,於是只能呆坐。
若不是程亦涵父亲及时提醒,四小时後还有军务会议,已经觉得胃里难受的江扬就要再吃几勺非常难吃的营养餐了。向来果决的江元帅放下调羹,淡淡一笑:"晚安,儿子。"
没等儿子回答便匆匆吩咐了程亦涵一句什麽,大踏步地出门去。程亦涵追出去,过了一分锺回来,什麽也不说,只是坐在江扬床头。
"对不起。"江扬在自己右脸上比划了一下。
程亦涵苦笑,伸手去擦那淡淡的血痕:"我父亲话少,但是厉害,你知道的。"江扬深吸气:"为了吗啡?"
"嗯。爸爸只说'学医不是帮他逞强怄人',立刻就动手了。"程亦涵扶著江扬躺好,重新固定了点滴,神情自若。
"是我不好。"江扬知道程亦涵同样出身精英教育,吃过苦,却极少被如此教训──又是在隔间里,几乎当著江家人的面,甚至打在脸上──自己和父亲冷战的惯常的行为,为何掀起这麽大动静?
"只一巴掌,无所谓。"程亦涵看著江扬在被子里合上眼睛,便拿起猪扒堡大口咬起来,"饿死我了......你睡吧。"
直升机的灯光忽然大闪,十几秒後掉转方向远去,江扬沈默地体味著光线的变化,看程亦涵潦草吃著夜宵歪在桌边写材料,终於抵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吗啡的镇定作用下,缓缓沈入深层睡眠。
当苏朝宇已经蓄足了精神,能够长久地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看些轻松愉悦的小说,在阳光灿烂的露台跟来探访的苏暮宇聊整个下午的时候,江扬仍然没有恢复健康。
他每天大概有二十个小时都在睡觉,手背上插著吊针的针头,後来几条惯常注射的血管泛起了青色,针头都移到肘弯里去。他只能吃营养医生规定的清淡的食物,偶尔醒过来,也常常没有力气说话,往往只是闭著眼睛听程亦涵报告完最必要的事务,用最简单的言辞回复了就又疲倦地睡过去。有一段时间林砚臣和凌寒甚至私下里担心那个搏击天才的指挥官会从此失去亲自动手的能力。
到农历春节前两周的时候,江扬终於恢复了活力,虽然包括程亦涵在内的几名军医官一致认为指挥官仍然需要进一步的休养,但这并不影响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劫後余生的好心情。他遵从医嘱地每天吃补养身体的营养药品,不做剧烈的体力活动,只处理海神殿行动的後续事务,大多数时间他会和苏朝宇一起,悠闲地散步、喝茶、聊天,甚至收养了一只总在自家官舍附近溜达的长毛黄狸。苏暮宇偷偷给这只黄猫命名为"小扬
",不仅仅因为它的琥珀色眼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家夥永远都是一副非常神气的狮子派头,对待任何侵犯都严肃之极,常常把无意冒犯的贝蒂追得四处乱窜。对此连苏朝宇都非常同意,因此对那只猫格外优待。
基地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江扬作为最高指挥官,负有留守军营以及安抚军心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年内,他都没有过年回家的习惯。"回去做什麽呢?无非是无休止的国宴、招待会和联欢晚会。"江扬这麽跟程亦涵说过,"难得的假期,我宁愿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音乐。
"但这一年是不一样的,在复职报告审批通过,复杂的交接事务完成之前,江扬所有的义务和权利都由代理司令官全权负责,他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留在基地的理由,然而始终没有成功。
"回来以後你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这不合适。"程亦涵了解他和家里的多年积怨,劝说,"爸爸告诉我,伯父曾经看著你的照片掉眼泪。"
江扬一副决不相信的表情,终究却拗不过要回去扫墓的苏朝宇。程亦涵看到拎著苏朝宇的行李、跟著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後面上车的江扬时,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因此被江扬抡起左臂在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以示对方医术不错、自己身体不错,肩胛完全康复。
布津帝国最勇猛睿智的元帅江翰韬正在早晨的阳光中做几十年不变的晨练,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是他仍然能轻松地撂倒家里的警卫员。很长时间以来,程亦涵的父亲和几个军部的老哥们儿都推荐他改练太极:"年纪大了就要做些柔和的锻炼",但他一直都不肯接受。
直到前阵子,在大儿子出发前往海神殿以後,向来钢硬果决的江元帅真的找了一个太极高手作教练,每天穿著柔软的丝缎太极服,随著舒缓的古筝曲,不慌不忙地推手、揽雀尾的时候,似乎就可以把自己和所有的军政事务都隔绝开来。
如果那个精通瑜伽和中国武术的儿子还在......
这个念头永远会在太极舒缓了精神以後浮现出来,江元帅放纵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在每天属於自己的两小时锻炼时间里,尽情思念著那个二十四岁昂然的生命,那个永远得体地微笑著却永远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的年轻人。
在获知了江扬历劫归来以後,这种自我折磨变成了一种愈发深刻的自我反省,江元帅将这种倾向进行到底,并且在江扬养伤的一个多月里面,试图找出与儿子相处的新方式来,急切地在江立身上小心试验。
第一天,赶报表到半夜的江立被带著加了糖的热牛奶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江元帅吓了一跳,他一面道谢一面非常不客气地大口灌了下去,还得寸进尺地耍赖说:"
有面包吗?全麦的,谢谢。"江元帅被小儿子滑稽的表情逗地笑了起来,随即心里却一酸──如果是那个大儿子,怕是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欠身礼貌地说"谢谢,您辛苦了。"然後捧著杯子,垂首站著,等自己训话吧。
第二天,江立在餐桌上被很少回来吃晚饭的父亲问起工作上的事情,他刚刚认认真真地讲述了对於最新财政政策的看法就被江元帅打断了。那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父亲问:"你有喜欢的人了麽?"江家智商超常的小儿子几乎把餐叉扔到桌子上,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脸红过耳,小声回答:"还......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
江元帅若有所思:"你们的爱是荒唐的,但是,始终不应该瞒著家里。"自此有心理医师执照的二儿子发现了父亲的意图,江立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可能地帮助在这几个月里憔悴了不止一点半点的父亲,於是他在父亲做实验的时候努力模仿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揣摩哥哥可能的反应的时候,江立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了江扬的不容易,於是给养病中的哥哥打了不止一次的、非常抒情的电话,以至於某次江扬终於忍不住非常疑惑地问:"我说,你是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江立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说:"是的,我手头有个研究实践项目,一定需要你的配合......很简单的......唔,放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和精力......只要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嗯,就这样没错。"
江扬耸耸肩膀,尽管还有疑惑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对於江立宛转表达了希望他回家过年的要求绝不松口。
除夕当日的上午,江立睡了个懒觉,到太阳暖洋洋地晒进窗子的时候才揉著眼睛起来,随便洗漱了就裹了睡袍、穿著拖鞋下楼吃早餐,一面走还一面打哈欠。但走到餐厅的时候,他所有的困意一下子被吓走了──本该参加国宴、阅兵、发表新年演讲的父母,本来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父母,都穿著得体的家居服,坐在餐桌旁。江立立刻向後转,回房间换衣服,而江铭则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江立当然知道这种不寻常是为了什麽。他昨天晚上还跟苏朝宇通过电话,打听哥哥的行程──被江扬称做"碧眼小狐狸"的他最擅长曲线救国,而苏朝宇则非常心虚、婉转地告诉他"不能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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