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地,江扬在走进了帘子里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脾气又一次不适时宜地爆发了,因此并没有非常严厉地教训他私自放人的小兵,一会儿功夫那些红肿就消了不少,而且折叠凳子上面还覆盖着薄薄一层海绵软垫,但苏朝宇坐上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龇牙咧嘴地哆嗦了一下,拿着钢笔哀怨地看了江扬一眼,但江扬却好像没感觉一样,托着腮看着慕昭白,说:"我大概了解了,但是,很遗憾,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能原谅的范围,毕竟,已经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他也是无辜的!"慕昭白有些失控地站起来,几乎捏碎纸杯。
"我知道。"江扬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仿佛要将混乱的思绪一一理清楚,隔了半晌才抬头,看着慕昭白,柔和地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昭白,我想在事情结束前,你需要放个长假。苏朝宇?"
苏朝宇依旧在为刚才的事情愤愤,纸上只有鬼画的几个字符。他本不想理会琥珀色头发的暴躁的情人,但是碍于慕昭白在场,只能马上放下笔,腾地站起来敬礼,大声回答:"到,长官。"
江扬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到了"生气"的含义,只好拼命忍着说软话的冲动,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吩咐:"派四个人,一辆车,叫凌寒亲自送昭白回去。你把小寒这边的工作都接过来。"
"是,长官。"苏朝宇大声回答。
江扬摆手,苏朝宇离开以后,他却敛了笑容,对慕昭白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孟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你看见了,他为了他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理解你所有的回护,但是我想你必须切记,如果他得手,要失去生命的人,就会是亦涵的父亲,甚至是亦涵。"
慕昭白身子一震,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要说什么。江扬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说:"爱人和朋友,这选择太痛苦,而且,你原本不必要去答这份必然伤心的选择题,我来替你答,好么?"
慕昭白看了江扬半晌,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有温润的光,他想了想,终于站起来敬礼:"是,长官,慕昭白愿意服从命令。"江扬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末了,重重一握。
两个人近距离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慕昭白敬礼,在四名夜鹰的"贴身保护"下离开,隔离室的门一关,他便无法抑制地微微翘起了嘴角,泪水终于忍不住,他低低地呢喃:"对不起,亦涵。"
苏朝宇在站岗,站在椅子和监视器之间,不是标准的军姿,而是半倚着办公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本来例行在这里值班的凌寒已经因为明天的押送任务而回去睡了,苏朝宇这几日休息得极不规律,再加上高度紧张的执行任务,现在也早已经疲惫不堪,可这间办公室里没有沙发,苏朝宇并不想坐在那仅有的一张覆着薄海绵垫的折叠椅上面,于是只好像罚站一样戳在屏幕前。
刚才的疼痛早就慢慢消减,但是苏朝宇依旧非常生气,不为惩罚本身──私放慕昭白并没有捉到孟帆,本就是他不对──而是江扬再一次把"仅限你我"的家法公开化。上一次是在海神殿,苏朝宇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惊恐里忍到最后的。他确定,如果波塞冬回头看,江扬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护住自己,但是,因为撑在墙角、一次次磕在地面上的是他,身后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呵斥声音,因此他变得不确定了。苏朝宇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种温润如斯的感情也可以脆弱如此,在关键时刻竟然丝毫不吝惜露出獠牙来。
虽然挫败,虽然是指挥官......苏朝宇无聊地在定时记录册上写下一排跟不同编号摄像头对应的"安全"字样,心里却非常不舒服:虽然如此,可我是你的小兵,江扬,你说过的,有且仅有一个的小兵。
凌晨四点左右,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临窗的办公桌前就算开着空调也总有阵阵寒意袭来,苏朝宇已经拨过电话给值班服务员,叫他们送条毯子上来。隔了十分锺,他果然听见敲门声,监视器里,一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手里挽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于是苏朝宇头也没回地吩咐:"请进。"
服务生开门进来的同时,苏朝宇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哈欠。他揉揉眼睛,准备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提神茶,随口一指折叠椅的靠背:"毯子放那里就可以,辛苦了。"
服务生跟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朝宇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几不可闻的呼吸,敏捷无声的脚步......苏朝宇不动声色,似乎是随意地跨了一小步却封死了对方的退路,左手猛击对方的后颈。那服务生果然不同寻常,竟在退无可退的状况下猛然扭身侧滚,躲过了第一下。苏朝宇另一只手已经同时拔出了手枪,猛然扑伸过去压倒对方,枪口抵着他的后心,低声喝道:"双手扶墙,慢慢伸出来。"子弹上膛的声音为他的语音添上了无可辩驳的威胁感。
"警惕性很高,不过,是我。"那人果然乖乖地举起双手,语声里却带着笑意。
"江扬?"苏朝宇松了口气,心里揣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总是会在自己念叨他后第一时间出现的秘密,一面收枪一面随意地问,"怎么回事?吓我一跳。"
江扬在苏朝宇的压制下艰难地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朝宇忽然恍悟了似地弹起来,快速立正、敬礼:"对不起,长官。"随后脸一冷,不满地低下头,而后更加艰难地试探着问:"您是来......执行......的吧?"他艰难地吞口口水,说:"明天还有任务......所以......能不能......"
江扬盘膝坐在地板上,托着腮帮看着苏朝宇,苏朝宇果然慌乱起来,立刻递上他的笔记本,检查还没写好,不过错误都列明了,连建议的惩罚标准都写了,甚至还因为刚才的呵斥翻了倍。
江扬略略一翻就把本子放在一边,随即起身,这个动作把苏朝宇又吓了一跳,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随即低下头,手已经放在皮带扣上了。
江扬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冷着脸伸出右手,他走到苏朝宇身边,一手握住苏朝宇已经开始解皮带的手,然后就把他的情人拥进了怀里,略带尴尬、但是轻轻地吻了一下额头,柔声说:"生气了?"虽然用了疑问的口气,意思却是笃定的。
苏朝宇仍然低着头,想了想才说:"报告长官,苏朝宇没有。"
"那很见鬼。"江扬皱眉,盯着苏朝宇,心里却知道,暴怒以后的任何温柔行径都只会被贴上两种标签:间歇性精神分裂,或者故意示好。但是这两个答案都不是江扬渴望对方得出的。事实上,就连这个无比智慧的指挥官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场斗争里他输得如此惨,几乎要倾家荡产地去陪一个搞不清哪里来的毛贼玩性命游戏。他知道自己脾气很差,自从飞豹团改组以后就基本没有好好笑过。一个25岁的年轻人,用几十倍于同龄人的速度长大,却遗失了过程中一些必要的喜怒哀乐,这使得江扬在孟帆的事件上竟然比其它人更加敏感。他有些伤感,有些愧疚,望着苏朝宇,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不起,10下可以么?"苏朝宇猛得从江扬怀里挣脱出去,抽出皮带狠狠拍在桌子上,"皮带比藤杖好挨,如果您可以现在兑现苏朝宇所有的惩罚......苏朝宇会很高兴。"
江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却仍然沉着平静,干脆坐在办公桌上,笑着说:"好,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