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宇听见苏暮宇妥善安抚好了毕振杰,并且"大方地"把海神殿所有剩余物资都移交给了这个帮他赢了战争的男人。"我一个人都没带,"苏暮宇说,"不需要,除了万飞和哥哥,我谁都不需要。"
城市就在眼前。
过了这麽久的山林生活,苏朝宇的眼眶居然有一瞬间是胀胀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他轻轻推醒正在发烧的江扬:"我们就要降落了,江扬。"年轻的帝国少将脸上写满了25年来所有的疲惫,抬起眼皮的瞬间,像是突然老到了50岁。江扬舔了一下唇,挣扎著将安全带又束紧了一点,勉强微笑。
守夜的晚会即将开始。
程亦涵走下基地医院楼梯的时候,慕昭白正发来短信,问调几个炮兵来放烟花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程亦涵边笑著回复短信边想,全新的一年──当首都的新任"代理"司令官走进基地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将是新的了。
夜风吹冷面颊,他站在医院大门的楼梯口长长舒了口气,听见不远处的饭厅里有大批的士兵走出来准备去狂欢,笑声喧嚣。本来,在元旦时候看望受伤官兵的工作应该是江扬做的,每年,这个琥珀色眼眸的人都会精心签每一份康复卡片,夹在花束和礼物里放在伤员床头。看见高高在上的帝国少将微笑坐在床边,任何一个官兵都会有种被宠爱到了般的错觉──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宠爱,江扬用严苛的态度挑剔军队事项,却用包容的心对待每一个部下──大约苏朝宇不会这麽想吧,程亦涵笑笑,似乎看见了苏朝宇第一次局促地站在屋子里,即使疼得要跳起来,还是坚持行礼的倔强样子,随即就想起了与自己相处与共多年的兄弟江扬,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慕昭白说,江扬那个家夥是全军的表率。当时程亦涵正和情报科这个看起来从来没正经的家夥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听见这话,只是淡淡一笑。"若不是看见他吃定了苏朝宇,我肯定不会敢把多莉的身份公开......哪怕是公开给凌寒他们......"慕昭白在冰冷的空气里舔了舔嘴唇。程亦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生气对方因为自己是摩羯座、又叫山羊座这个事实,就把克隆羊的名字用作了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代号。
想到这些,程亦涵忽然不愿意走进狂欢的队伍里去。他恍惚想起,那个琥珀色眸子的哥哥早就破解了"多莉"这个密码,曾经多次以借宿为名带慕昭白住进元帅府的客房,然後再开车送到程亦涵订的约会地点。江扬,多谢。程亦涵曾经这麽说,而对方只是轻轻拍了自己的肩膀。
江扬从来都用这样淡定和从容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事务,包括生死。程亦涵抬头仰望空中零星的烟火,苦笑了片刻,却接到了慕昭白催促的短信,对方已经换上了打情骂俏的私话,让自己不得不立刻迈步出去。
P.S.
多莉的伏笔终於可以收回啦!
其实多莉是绵羊,嗯,但是......醉承认,这是醉的恶趣味。
回来了
忽然而至的一抹亮光让程亦涵那快要被新年的柔软气氛彻底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一辆医护车从黑暗里疯狂地开过来,两个明晃晃的车灯猛然刹在医院门前。被清扫後堆在一边的落雪飞起了一层,因此让程亦涵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
他只看见一抹熟悉的海蓝色从门里探出来,所有的神经便触电似的一抽动,两步冲过去将那看来熟悉极了的面孔死死拥住,仿佛那人远在天边似的,竭尽全力大喊:"
天哪......你!"没想到那人蜷起膝盖狠狠给了程亦涵的腹部一踢,程亦涵没有任何防备,痛得一躬身,才听见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你是谁?闪开!"
"苏朝宇你......"程亦涵扶住了车顶才站稳,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两个医护兵抬著简易担架往急救室里去,而另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正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後。
仿佛看了个电影,程亦涵眼睁睁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苏朝宇"追著远处的那个走了,忽然反应过来担架上有可能是谁,却发现自己拔不动脚。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慕昭白狡猾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程亦涵佯装镇定地接听,开口却说:"江扬......"
"嗯?"慕昭白似乎吃著什麽东西,愉快地说:"快来,炮兵就位了,这次有四个顶级礼花弹。"
"慕昭白!"程亦涵已经恢复了神智,声音清晰宏亮,"要四个情报部尖兵,要你,立刻到基地医院,器材准备,联络通路准备!"大约慕昭白有一瞬间的发呆,程亦涵抑止不住激动而略带哽咽的声音接著说下去了:"他们......回来了......"
帝国边境的新年如此不安静,如此安静。
不安静的是,来自首都和军部的电话、信件、视频通话已经27个小时没有间断了,各种级别的保密电话让程亦涵不得不从情报科弄了10个通讯员才能完美处理;安静的是,洗净了一身伤痛的江扬始终沈在昏睡里,呼吸均匀,表情放松。
苏朝宇就睡在旁边的病床上,但并不是自愿的乖乖躺著的,被柔软的皮带固定在床铺上而已。苏朝宇的精神状态略微好一点,每次醒来都要求照顾肩胛中度损伤的江扬,但每次都会被面无表情的军医死死摁回去。程亦涵轮值的那天,不得不看著自己挂著吊瓶也不忘记帮情人调节点滴速度的苏朝宇,无奈地说:"帮我个忙,你这个浑身裹著纱布的家夥,躺下睡一夜,行麽?""我要照顾江扬。"苏朝宇头也没回,轻轻活动著江扬左手的骨节,有节奏的,慢慢的。
程亦涵打了个哈欠:"照顾好你自己吧,苏朝宇少校。"
"嗯?"苏朝宇敏感地回头,"少校?"
"对,今天傍晚升的,荣升的还有这位,"程亦涵正在裁纱布,大剪刀在江扬面前晃了晃,"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江扬。"
苏朝宇长久地注视著情人微微翕动的鼻翼,抬起没有扎针的手,为他拭去了鼻尖上的虚汗。这又有什麽呢,他想著,不管你是少将、中将还是上将,甚至元帅──苏朝宇的心里一遍遍重复著那些称呼後面的名字,哪怕这种条件反射已经牢牢地建立很久了:你是我的江扬,永远不升,不移,永远如此,生死相随。
程亦涵成了基地里最忙碌的人,不仅要监督江扬的所有医疗事项,更要处理两具来自海神殿的尸体:让所有痛恨江家的势力都极度失望,尸体并不是江家长子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而是海神殿的首领和一个高级头目。苏暮宇始终用平静诚实的口气回答各种部门高级军官一轮接一轮的提问,按照程亦涵替他组织好的词汇小心签写证供。
"我不管你是海神殿的什麽人,"程亦涵揉著太阳穴,在送走了首都军部情报中心的一个中将後,在空旷而压抑的会议室里安慰苏暮宇,"我只知道,苏朝宇和江扬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关於万飞的尸体,大约在整个事情结束之後,就可以归你处理了。"
"多谢。"苏暮宇的礼貌和优雅让程亦涵惊讶,尽管在长达十年的医科学习中,他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双胞胎,却还是能从苏暮宇的眸子里读出和苏朝宇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哥哥的坚强写在脸上,而弟弟的隐忍,则深深埋在看不出深浅的眸子里。
苏暮宇在被不断问讯的时候是没有什麽自由的,每天被四个看起来和颜悦色但实际上连手表里都带麻醉针的军官"保护"著人身安全,往返於基地宿舍和指挥部大楼之间。他像每一个同龄的人一样,好奇、活泼、能吃、能睡、智慧、新鲜,但是与众不同的是,苏暮宇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味道,在一次例行的核查提问中,他看著指证过无数次的屠杀照片,重复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我真後悔自己活著,"苏暮宇笑著说,程亦涵因此而绷紧了神经,生怕这个弟弟继承了哥哥冲动激动的特点,一时间干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没想到,苏暮宇始终笑著,虽然笑到最後已经感觉不到泪水顺著面颊流下来,他仍然说:"被拐卖、被强暴、被波塞冬逼著看杀人、被逼入内讧里、被带回来、被询问......当然,我知道自己还会被释放,被安排、被保护──我可以要求自己做点什麽吗,长官们?"
自从那以後,关於海神殿主力消亡的取证核查小组再也没有对苏暮宇进行过任何问讯,所有的资料都从慕昭白整理的简报和实时通讯里截取,对於疑义的核实,也是亲自到苏暮宇的软禁房间去小心提问。苏暮宇长时间像猫一样坐在窗台上,因为身高的缘故,腿脚并不能伸展,因此脊背弓成了漂亮的弧形。看守士兵说,夕阳下面,楼上那个海神殿分子,就端一杯橙汁,抱著那猴子,一直坐在那里看,早上方才沈沈睡去。
新生(第二部大结局)
私下里,苏暮宇将程亦涵列入了不具威胁的行列──虽然对方比自己小三岁,但是在诸多事情上都用哥哥的身份照顾、保护著他,像万飞。苏暮宇很多次看见慕昭白和程亦涵走在一起,不由地羡慕。久而久之,程亦涵的态度也就从谨慎看待海神殿相关人员转变成了接纳一个朋友,他问起过万飞,苏暮宇沈默半晌,终於在让司令官第一副官感到自己唐突的时候接上了话茬:"波塞冬把我赏给他。那天我伺候了十几个,他进来的时候,我蜷在墙角,站不起来。"
程亦涵没有说什麽,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肩。
"你知道他说什麽?"苏暮宇轻笑,"他喝了很多,脑子却不糊涂。他说你起来,我帮你洗洗。我不想任何人碰我,他就端著毛巾坐在马桶盖子上看著我。他喝得眼睛都血红,然後把我抱起来,扔进被子里。"
"我怕极了,没有一点力气,整个房间里都是各种男人的气味,我想吐。他也钻进被子里,我不被控制地开始哭,他看了我很久,看睡著了。我枕著他的大臂,开始吓得不敢动,睡梦里他冷,一扯被子就把我包住......很暖和,真的,很暖,我甚至做了个梦。"
"他没动你。"
"
不止。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不见了,中午以猎到一只美极了的山豹王为交换,在我这里住了三天,照顾我,煮很难吃的汤面,陪我睡。他说,你太小了,爱惜身体吧,留给你爱的。"程亦涵递上纸巾。苏暮宇接过来,攥在手里,晶亮的泪顺著面颊一直往下流,流过脖颈,似乎一直流进心脏里去。"我决定留给他,他是第一个知道爱惜我的人,他让我知道'被爱'可以不必带著恐惧和痛苦,他说你愿意的话,我多陪你几天。"
最终,万飞的尸体以"无辜殉难者"的身份还给了苏暮宇。一对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在近郊的公共墓地里对坐了整个下午,争吵,沈默,谈心,然後紧紧相拥。贝蒂蹲在万飞简单干净的墓碑上失神地看著那束被寒风吹卷了叶子的香水百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尽管它是聪明的生物,懂得在主人脱靴子的号令以後,带著万飞的大衣冲过横梁伪装敌人,但是它永远不会懂得,那个会在冬夜里温暖抱它入睡的男人的微笑和幽默,再不可见。
相比之下,张诚的事情就复杂许多。江扬在呵斥了四个情报科文员後,终於相信,那批狙击手的资料确实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次送来的文档都在原本印有ZFTW16号的地方换上了略显发黄的白纸,一个"已销毁"的红色印章格外扎眼。就连江大元帅都在电话里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为他遗憾了,连军衔都不知道,无法处理後事啊!"
"如果我死了,您便不用为我遗憾。"江扬的左臂被完美固定,软骨和组织损伤正在慢慢恢复,他高挑著眉头,忘不了此次行动的本源意义,依旧和自己的父亲质气,"我已经是中将了,即使牺牲,也可以连升两级,直接追封元帅。"
"江扬......"苏朝宇担心地在江扬背上戳了戳,却仍然拦不住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指挥勤务兵去定做墓碑:"要一个跟我先前预定的那种一样的墓碑,就放在烈士墓地,要终年能见阳光的地方,不要任何花纹,背後写......"他沈吟了一下,"就写ZFTW16好了。"
海神殿一战,江扬代表正义和江家获得全胜,由江扬讲述、程亦涵修改撰写的关於波塞冬被误伤致死的报告也已经上交。媒体的宣传攻势强烈,一时间,全国的百姓都知道,边境的安定团结,多亏了帝国最年轻的中将。
"真是的。"江扬合上报纸,不轻不重地扔到苏朝宇怀里,"看看,这都是什麽记者。新闻报道像骈文,就差没写我是救世主了。"
苏朝宇浅浅一笑,在病房里收拾著东西,并未回答。他从窗口望下去,看见苏暮宇已经和程亦涵等在车子旁,才坚定地说:"我这就去首都了,您保重,长官。"
"苏朝宇!"江扬气鼓鼓的样子像小孩,不由自主地拎起自己的东西跟在他身後,"我都不回去,你回去干什麽?"
"和暮宇去扫墓,看看老家。"他轻声回答。
江扬沈沈叹了口气,对此并没有表示任何疑义。最终,他也不情愿地钻进车子里,跟随兄弟俩一起飞往首都。虽然并不乐意回到那个可以将自己送向墓地的家庭,但是江扬真心愿意时刻陪在苏朝宇身边,他看见哥哥始终握著弟弟的手,时不时讲些笑话,但是弟弟的反应实在寥寥──和江立不同,苏暮宇看似活泼,内心的自闭却在万飞意外身亡後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也许首都也是休假的好地方。
在和程亦涵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里,江扬渐渐陷入浅眠。飞机有节奏的机械声让他觉得恍然回到了出任务的那天,班长路易斯的胜利手势,终究为他带来了神赐般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