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就是木匠的王大山却不得不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上街,给自己的心上人明月楼浅兮姑娘送些胡人喜爱的家具。
出了巷子,迎面见到老街坊周婶娘,王大山问了个好,原本把他当亲生儿子疼爱的街坊婶娘就当他是空气一般,理都不理直接过去。王大山叹了口气,回头见到来押送家具的犬戎军官,赶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然后低头拉着车上了街。
到了街面上,王大山只看见四处游弋的犬戎骑兵,耳边不时传来女人和兵器碰撞之声。哭啼声、哀求声、燃烧房屋的倒塌声、平民的呼救声、怒骂声交织成片,光着一路上,拉着车的王大山就遇见了五批抢劫的,三个纯粹想打他取乐的,要不是身边跟着一个犬戎士兵,又是在为明月楼办事,王大山也是不敢胡乱上街的。
整座泽城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颤抖、哀嚎。
路过城守府,张龙看到那附近围了许多的人,身边的犬戎士兵被招呼过去说什么话,拉着车歇在一旁的王大山就跟路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路人呸了一声,道:“这等叛徒能有什么好下场。”
投降的城守袁兵的确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一日他的府中闯入一群犬戎士兵,要抢他那几个美貌如花的女儿。听说嫡出的大女儿和正妻当场咬舌自尽,其余女眷下不了狠心,全部被犬戎人抢了回去,自此不知所终。两个儿子上前阻挡,一个被杀一个也不知所踪。愤怒的城守找到犬戎军官理论,却被暴打了一顿,若不是看在他开城门有功的份上,非杀了他不可。
看着鼻青脸肿的前城守大人,张大山笑了笑,没吱声。这时候,押送家具的犬戎士兵回来了,脸色十分不好看。正在和张大山闲聊的路人一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就有犬戎士兵过来驱散众人,那人赶忙匆匆离去。
看完热闹,王大山便在士兵的看管下,拉着一车家具直奔明月楼。
城中的明月楼照常开业,许多犬戎军官也会前去捧场。青楼中人,来者都是客,这些犬戎军人在城里处处受排斥,唯独在这些美貌温婉的歌姬身上,能够找到柔情和温暖,所以这几日倒有不少人流连忘返,恨不得住在明月楼里了。犬戎人就琢磨着要将明月楼里的美人们征为军用,大肆劫掠美貌男女,也正是为此。
张龙拉着车直接到了明月楼后院,这里敲得叮叮当当的,昼夜不息。因为胡人想要将明月楼征用,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改造工作,眼见着快要完工,风格完全谄媚了北夷的审美,以后就专供犬戎人享用了。
不过今日似乎出了什么事,张龙到的时候,正看到三三两两的犬戎军官往外走。
明月楼里的头牌浅兮姑娘站在二楼看了王大山一眼,王大山对她点点头,将特意给她打造的家具亲自给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还被老鸨拉住打趣了两句,又留着张龙用饭,说是楼中有些家具还要张师傅再给订一订。
很快,明月楼再次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熬夜干完剩下的一点收尾工作,王大山抹去头上的土灰,又在明月楼换上来时穿的衣服,便趁着天还未大亮,往家行去。
路过街口的一家分茶铺子,见门缝里露出一星油灯的光亮。王大山便一如往日般推开门走进去,叫了一碗小馄饨。吃完之后,留在桌子上的除了几个铜板,还有似乎随意落下的一块白绢。
出得门来,王大山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高大起来。不过片刻,他又缩起肩膀,沿着墙根畏畏缩缩地往家行去,看上去极不起眼。
安靖二十二年八月十四日,泽州城外五百里地的蔚县北门外,忽然出现了一队楚人大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扬起漫天的沙尘,在他们头顶,玄武营和王家的旗帜迎风招展。
在他们前面,是被追赶得屁滚尿流的查干巴拉部。
就像被驱赶的马群一般,大败而归的军队经过蔚县,往泽州方向逃去,而那只队伍似乎深明穷寇莫追的道理,在蔚县附近停了下来,安营扎寨。
第一天得到回报的蔚县守将大怒,派了一队人马前去袭营。然而营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各式各样的机关陷阱在等待着他们,派去袭营的人马一个都没有回来北疆大营多年来一直在北边和犬戎人交战,寸土必争,叫犬戎人闻风丧胆。往往是一见王若谷的旗帜,犬戎人心里便要打个哆嗦。此次袭营的队伍全军覆没,犬戎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守城的意识,当下驻守蔚县的千夫长再无半份怀疑,也带着人马快马加鞭的跑回了泽城。
他们跑得太早了,如果留下来拼死一战,就会发现这杀气腾腾的气势,其实只是五千骑兵后面拖着滚木、笤帚等伪装出来的。气势汹汹的所谓北疆援兵,不过是一只空壳大军而已。
到了第二日,这只伪装出来的大军终于开到了泽州城外,做出安营扎寨,静待援军的架势。外表看上去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太阳一落山,五千人马就赶紧抄小路跑回了龙门山。
有了蔚县千夫长的经验,这一次也速该就算发现城外军队在黄昏时分略有异动,也没有敢派兵袭营。
于到第二日平明时分,这五千骑兵从龙门山抄小路出现在蔚县,头顶飘扬着北疆大营的旗帜,让出来打探消息的犬戎哨兵心惊胆跳:又一路增援开来了!
如此虚虚实实,到第三日,又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大军打着不同的旗号开了过来,第四日,第五日,每天都有打着北疆某位将领的旗帜在路上迎风招展。
几天下来,城头的犬戎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回去禀报的时候,增援的队伍凭空翻了十倍。
查干巴拉部队的残兵逃回了犬戎大营,为了逃避严酷的军事连坐法,全都附和着探子们夸大了楚人骑兵的数量。将这只“玄武营”的实力又夸大几分。
韩起带领的一万骑兵在层层逐级汇报中不断的自动繁殖,逐渐变成了二万、十万、二十万……而且数字还在不断的上升中。
谎言重复一千遍也像真的,数目惊人的援军正在源源不断的到来,铺天盖地已经围困了泽州城的感觉深入每个犬戎士兵心头。
“是啊是啊,其实我的士兵已经英勇的战斗了,都怨北疆大营那边来了太多的人,铺天盖地的,他们本来就和都城那些楚人不同,敌众我寡,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家伙真是蠢得叫人不忍直视——阿古达木几乎全军覆没,查干巴拉又大败而归,蔚县也丢了,来来去去损失了好几万人,也速该正在气头上,听查干巴拉这么一说,差点没把历劫归来的查干巴拉推出去斩了。
若是此时真把查干巴拉斩了,也算一了百了。
查干巴拉之所以被派去攻打壶关,是因为他有食人肉的癖好,无意之中对着卫霁流口水被也速该看见了,招来好一顿责打。如今断了一臂,这笔帐自然要算在卫霁头上,连带着对也速该也心怀怨恨。
加上查干巴拉本就是大皇子的旧部,虽然后来伯雷坏了事,他只能投靠也速该,但是见到赛也亲王的事情,查干巴拉凭借直觉,也知不能和也速该讲。
也速该虽然想要借机杀了自己看不顺眼的查干巴拉,谁知帐下部将全都出言求情。
“大王,这件事不怪我军不能打,实是敌人太狡猾。王若谷的厉害之处,俺们都领教过的!”
正在僵持之时,接连有探子进来禀报:
报——泽州的东北面也出现了楚人的大部队。这次是一群步兵,赶着古古怪怪的矮脚马。
报——楚昭已经向北疆大营和地方驻防的军队发布了勤王令,命令他们一个月内务必到达泽州,参与泽州会战。
报——城外的楚军数量还在增加。
……
消息一条条传来,看上去犬戎人已经被源源不断的楚军包围了,形式不大妙。
就在犬戎将领一筹莫展,而也速该借机发怒要斩查干巴拉的时候,一揭帘子进来一个人。
众将一看,赶忙见礼,尊敬程度不下于见到也速该的时候。此人就是有军师之称的随军萨满,铁术的大弟子吴罕。
吴罕沉声道:“大王何须苦恼,蓟门关一战,最精锐的中央军以及朝廷能够收罗来的主力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即便有个别逃出去的西北军,也早已被吓破了胆,士气全无,如今出现这样大数量的楚军,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北疆大营的援兵到了。”
“哦?”也速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位来自沙伽派的小法王。
吴罕继续说道:“朝廷发布勤王令,大军长途奔袭而来,放弃蔚县是明智的选择,能使九万大军最大程度的集结泽城,吾族轻骑天下无双,又有长生天眷顾,如此以逸待劳,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犬戎普遍信仰密教,尤以沙伽派最为显赫,派中法王无一例外都是北夷各族的帝师,势力极为强大,甚至可以左右一些小族的王位由谁继承。而犬戎达官显贵中,沙伽派教徒众多,那个放弃蔚县逃回来的千夫长以及查干巴拉都是教徒,所以吴罕才会出言保他们。
虽然吃了败仗,但是听完吴罕的话,也速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认为大楚的这位新君实在继承了长辈的光荣传统。看在吴罕的面子上,也速该大手一挥,让左右给查干巴拉松绑。
查干巴拉就此逃过一劫,然而却半点喜色都没有,反而阴沉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着吴罕和查干巴拉的背影,笑眯眯的也速该眼中有厉光一闪而逝:沙伽派的手,伸得实在是过长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