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下官前日接了一封信……”顾丛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封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东西,“是刘翰林写来的。”
“哦——”桃华了然,“这是找你说情来了?”
刘之敬和李太医到现在也没能进西北。他们在城关前就被拦了下来,即使亮出了郡王妃未来妹夫和身份也不行。守关的军士对他们毕恭毕敬,一应供应都是西北的最高规格,然而能不能放行,这还得往侯府送个信。除非安郡王那边派人来接,否则闲杂人等,一概不能随便进关。
李太医当时很好地诠释了狗仗人势这个词儿,几乎把手指头伸到那小校鼻子上去,还是刘之敬识相地给拉住了。事实证明他这样做是很明智的,因为后来定北侯府根本没来人接,反而是将李太医扣了个扰乱西北治安的帽子,险些打上几军棍。
这件事桃华是知道的,因为沈数在调查之后,肯定地告诉她,当时的惊马就是刘之敬自导自演的。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桃华好歹也是活了两世的人,这里头的弯弯绕到了这种程度还看不出来的话就可以洗洗睡了——刘之敬之前的请愿分明是大大低估了治疫的难度,还以为跟蓝田洛南两县似的,有医有药,不过是吃些辛苦就能得一份大功劳。
他万没想到炭疽病是连桃华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更没想到西北还会有天花。当然,他最没想到的就是桃华虽然治不好天花,却能弄出种痘来。于是他怕了,逃了,之后,就后悔了。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卖后悔药的,桃华也绝不会再让这种人来沾半点光,于是刘之敬又被送回了定城,这次跟他一起养病的真就是李太医了——他虽然没挨军棍,却因为气愤太过没有注意保暖,得了一场风寒并险些变成肺炎,也在床上躺着呢。
顾丛有点尴尬:“其实下官跟刘翰林实在也没有什么交情,只是之前看他征集药材十分出力,又听说他也是自请前来,彼此投缘,多说了几句话。如今他虽说腿脚不便,但效力之心犹在,所以下官斗胆……”就到王妃面前来替他说一句话。
“下官看他的意思,是想来学种痘或者制痘苗之术……”
桃华打量了一下顾丛。看来这位顾太医比她还懵懂点,至今也还被刘之敬蒙在鼓里呢。不过,这也难怪,顾丛来了西北就一心扑在治天花上,看不出刘之敬的鬼心眼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她,如果没有沈数提醒,大概也被刘之敬哄过去了呢。
“他既然断了腿,还是好好歇着吧。”倒是精明,想到要学种痘或者制痘苗,真要是学会了,就算西北的功劳分不到,后头用得着他的地方也多着呢。
顾丛跟刘之敬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能替他说这一句就算尽到了心,既然桃华不肯,他自然不会再多说:“自然是王妃做主。这样,下官就告辞了。”
“顾太医不如就留在侯府过年,这里一切周全,也热闹些。”顾丛在西北无亲无故,过年大概不是在制痘苗的地方,就是在驿站里,反正都是冷冷清清的。
顾丛有点犹豫:“这——只怕打扰……”这里毕竟是定北侯府,不是安郡王府,郡王妃这样自作主张,会不会让定北侯府的人不喜?
“怎么会打扰!”蝶衣在旁边很热情地道,“我们侯府房子多的是,顾太医留下来过年吧,西北过年虽比不得京城热闹,也有好些有趣的事呢。府里每年还要放些烟花——那家从前就在京城里,据说还给宫里供过烟花,手艺是极好的。”这些烟花是放给燕州城里买不起烟花的孩子们看的,到时候会在定北侯府的望楼上燃放,大半个燕州城都能听见动静。
桃华微微一笑:“今日的事也差不多了,给下头的人交待一下,我们回去吧。”
定北侯府因为有太夫人在,过年这件事是不能轻忽的,毕竟太夫人已经六十多岁,谁知道还能过几个年呢?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能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围着太夫人说说笑笑,逗她开心。
太夫人的兴致也很高。打从双胞胎回来,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拉着两个孙子在身边,简直一步都不肯让他们离开。看见桃华回来,脸上也露了欢喜的笑容:“回来了?瞧这些日子忙的都瘦了,叫厨房细细的炖点补汤,过年好生补一补。”
桃华笑着行了礼:“多谢外祖母。”
“哎,征明还没回来?”太夫人看见桃华就想起外孙来,“营里事情再多,这过年也该回来吧?”看看桃华,居然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你们小夫妻俩这也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桃华被她说得脸上微微发热,含笑道:“王爷在营里事多,大约还要明日才能回来。”虽然这段时间两人没怎么见面,却并不代表断了消息。她在督州城给百姓种痘的时候,沈数就在督州城附近的军营里练军,每隔一日都会送封信来。
信写得不长,多数都是讲一讲今日营里用了什么饭菜,汤里加了番椒,喝了身上热乎乎的,或者是练军时有人闹了笑话,在开始结冰的地面上摔了跟头,七八个人跌作一团什么的。
种痘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可是无数的孩子排着队来,一刻都闲不下来。何况孩子不像成年人一般懂事,有些才被抱来就哭闹不止。一个孩子哭起来让人怜爱,十个八个的一起哭起来就是噪音,如果有几十个……那就是正宗的魔音穿耳,一天下来不只是身心俱疲,连耳朵都一直嗡嗡地响,总是觉得还有人在哭。
这么累的时候,一边吃饭一边看看沈数的信,简直就是享受了。桃华看完之后,往往也会写上一封回信,在下次沈数派人来送信的时候让他捎回去。她的信一样写得并不长,也绝口不提每天是如何疲劳,只说说今日看见一个红脸蛋儿的孩子,哭起来如何的中气十足,闹得爹娘都抱不住,或是上回种痘的孩子发完热好了起来,一家子便提了半篮鸡蛋来酬谢她云云。
总之如果只看来往的信件,大约还以为他们两个都是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呢。不过桃华会问问送信的人,王爷每日练军几个时辰,是否有受伤等等。她也知道,沈数一定也会问传信的人,她每日给人种痘要忙碌多久,有没有好生吃饭。
新婚即别,一别就是一两个月,桃华却觉得仿佛跟这个人贴得更近了。从前还残存着的那点儿陌生,就在这些短短的信笺往返之中一点点化去,消失无踪。
殷茹坐在太夫人身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桃华。因为隔离区的病人陆续痊愈,临时善堂里那些孩子老人大部分也被接回家去了,但也有几个最后变了孤儿的,便都送去了正式的善堂,殷茹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可以回定北侯府来了。
这些日子对殷茹而言,事情仿佛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使身在善堂,她都能时时听到人们的议论,全是在讲安郡王妃和她制出来的种痘之法,似乎整个西北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等她回到家里,听见下人们嘴里还是谈论着这些事,尤其是谈论着她的两个弟弟在种痘之后如何与天花病人相处而安然无恙,然后这些话题最终都会归结为一个:王妃的医术真是超群,这下可是天大的功德!
医术超群。这些人这么快就已经忘记了她对炭疽病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忘记了在隔离区死去的那些天花病人吗?据她所知,发现炭疽病源的那个村子,经过焚烧之后还是再也不能居住。村里的人只能全部迁出来,有亲戚的投奔亲戚,实在没亲戚的,就塞到了一座山以外的村子里。
如果真的是医术超群,为什么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如果解决不了,又凭什么说医术超群呢?
这些话在殷茹心里翻滚过很多回,却又被她自己压下去了。的确,蒋氏没有治好所有的炭疽和天花病人,可是正是她远在京城就分辨出了西北流行的乃是炭疽之症,立刻送信来叫西北划出隔离区安置病人,并做种种消毒防护的措施,才令这疫病没有形成燎原之势。且她给出的什么清瘟败毒饮的方子,西北的郎中们都说好。
最要紧的,是她想出的种痘之法,能令所有的孩子都不再怕天花之症,这的确非医术超群所不能达,西北民众对她的交口称赞,并不是盲目和虚妄的——百姓有的时候是很记恩不记仇的,已经死去的亲人会让他们悲痛,但如果能保住活着的人,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这些年来定北侯府正是因此而屹立西北,现在,蒋氏只不过是再次走了定北侯府的道路而已。
殷茹很想不承认这些,但她不能。定北侯府并没有什么明确成文的家规,然而有些东西是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在骨子里的。没人教过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更没人教过她可以昧了良心,不管是为了什么。
“表嫂——”心里翻涌不停,殷茹还是站起来行了个礼,“表嫂辛苦了。”
“表妹也辛苦。”桃华含笑对她点头,“听说临时善堂一直都是表妹在打理,那些孩子多亏表妹了。”
殷茹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外头脚步声一路迅速地响进来,不由得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好像是表哥。”
她话犹未了,沈数已经自己一掀帘子进来了:“外祖母,舅母!”
“哎哟,刚才还在说你明天才能回来,怎么今儿就回来了?”定北侯太夫人看见外孙,更是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外头冷吧?这一路骑着马回来,看脸都叫风吹红了,快把我这手炉拿去给他!”
西北风硬,沈数的脸上确实被吹得通红,不过他只是不在意地摸了一下脸就笑了:“外祖母,我哪有那么娇贵。”说着话,他的眼睛已经落到了桃华身上,先看她的脸,再看她的手,及至看见她手里也捧了个小手炉,才微微一笑,接过了丫鬟捧过来的手炉,夸张地双手捂着,“不过,咱们西北确实比京城要冷。”
太夫人很爱听他说“咱们西北”,当即眯着眼睛笑:“可不是。你去京城住了两年,怕是不大惯了吧?今儿晚上吃羊肉锅子,好好祛祛寒气!”
沈数笑道:“有那番椒调的酱料没有?”
太夫人咂了一下嘴:“怎么你们都爱吃那东西不成?那劲儿,进了嘴跟烧刀子似的,我可受不了。叫人去厨房瞧瞧,准备了那个没有?”
双胞胎一起跳起来:“我们也要吃!”那个番椒的味儿确实很辣,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平日里母亲并不让他们多吃,为是沈数在信里说了,那东西对肠胃有些刺激,小孩子不宜多食。现在要过年了,就让他们沾一沾表哥的光吧。
“就知道吃!”定北侯夫人瞪了两个儿子一眼,对沈数笑笑,“一路赶回来累了吧,你媳妇也是刚进门呢,都回去洗漱,等着一会儿用饭。”
双胞胎自打从天花隔离区回来,之前在母亲那里享受到的特殊待遇就没了,仍旧还是一不听话就要挨巴掌,此刻听了母亲的话,也只敢背过脸去冲着沈数拼命眨眼,装出一副可怜相。
沈数也冲他们笑着眨了眨眼,转头携了桃华的手:“外祖母,舅母,那我们就先回房去了。”
☆、第167章 无隙
殷茹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携手出门,自然而和谐。他们肩并着肩,中间甚至没有留出一点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