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了魏灵芝几人前来小酌,但今日他们都不休沐,时间便定到下午。郎怀早知如此,用了早膳,带上草拟的奏折和几张檄文,和明达一同前往大明宫。
明达嫌弃马车里闷热,两人干脆一人一骑,也不带随从,在街上慢慢走着。明达侧头道:“听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我那个弟弟,恐怕该认不出吧?”
郎怀愣了片刻,才想起她说的是梁贵妃所生的明皇八子魏王李远,笑道:“我可根本没见过。不过咱们一别五载,头回重逢还真没觉察出来,那个打的像模像样的小个子居然会是你。”
当初暗香楼重逢,明达打擂台,郎怀看到却没认出她。明达也回忆起来,也不由笑道:“可不是?我记得你小时候白白净净,若非认出你拿出纯钧,你这个黑脸少年,我也是断断认不出来的。”
郎怀这才得知有这缘故,摸了纯钧剑剑鞘,哈哈大笑起来。她二人俱是一身月白素服,明达为了骑马还穿着男装,用条嵌琉璃的带子束发,只在腰间挂着白玉坠,模样俊极了。
正说着些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叫怀兄。郎怀眯着眼寻声打量,却看到一个七尺书生,正蹦跳着呼唤她。这人相貌极好,郎怀一眼就认出来是益州章安仁。
明达也看到他,对郎怀道:“阴魂不散呐。”
既然偶遇,郎怀足尖轻点,往过行去,翻身落马,站在他们几人面前,旁的几个郎怀看去也都眼熟,她拱手笑道:“原来是章兄。”
“怀兄好,我上月来了长安,一直都打听不到你们,今日倒好,相逢不如偶遇!”章安仁笑呵呵和郎怀套近乎,还冲不肯下马的明达挥挥手。这人心思简单,过后就忘,因而郎怀也不介意他卑鄙的做法。
可跟着他的几个人,分明是认得郎怀和明达的。这几人犹犹豫豫,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正自犹豫着。
郎怀眼里看的分明,心下好笑,这倒是个好时机,便大大方方道:“章兄见谅,当初着实不得暴露身份,随意编派了个名字,却是欺瞒了。”
她冲那几个人函授事宜,道:“裴兄、赵兄、上官兄,我只是陪着兕子去探望陛下,不必多礼了。”
裴庚为人谨慎,不顾章安仁一脸狐疑,躬身道:“国公,礼不可废。您这是跟姑娘入宫面圣?”这话一出,章安仁面色忽变,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沐公郎怀!”
赵浚是刑部赵摩严长子,曾在益州待过三年,和章安仁乃故交好友,忙斥道:“安仁,不可对沐公无礼。”
谁都知道他们几人是淮王一系,可郎怀身份尊贵,可不是他们几个小卒子得罪起的。赵浚明着训斥,实则为章安仁开罪。
郎怀摇头道:“无妨,章兄不知者不罪。”她也不在意,看了看天色,道:“章兄既已知道,改日得空,还请来府上稍坐。我们还得入宫,改日再叙。”说罢,她跨上马,口中清喝一声,同明达渐行渐远。
章安仁既知郎怀,不难明白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就是当今圣上的幼女明达,更是脸如死灰。
赵浚拍了拍他,道:“章兄,你何时认得沐公的?瞧她待你还算亲切,这等机缘怎生不和我们说说?”
“我在益州随意找了个地儿讨口饭吃,哪里知道她竟是沐公!”章安仁一语方落,裴庚和赵浚立即反应过来,忙问:“你说哪里?”
“益州啊!今年三四月间,她们在益州盘桓了月余吧。”章安仁心不在焉,只怕郎怀知道上清宫那夜他用迷药迷晕了她们。好在自己只是进去看了眼,再没别的动作,也算不得冒犯。
裴庚微微摇头,示意此事少安毋躁,须得回禀淮王后,再行定夺。他略一合计,寻了由头,低声对上官旗道:“你速去殿下处告知,看殿下是否得空。我今晚会请他过府深聊,殿下若得空,便请殿下移步。”
上官旗应道:“明白,一切听裴大哥做主。”三人互看一眼,拉着还在失魂落魄的章安仁往平康坊去,路上上官旗寻了由头先行离开,章安仁失魂落魄间,根本未曾留意。
“正愁怎么走漏风声,就遇到了那个书生。”走得远了,明达才取笑郎怀:“你这运气也太好了。”
郎怀无不得意,应道:“如此天公作美,我可不能辜负。走吧,不然陛下该急了。”
入了宫,才得知明皇正在梨园。她二人由内监引着,沿途碰上不少御林军将士,都朝郎怀拱手致礼。郎怀一一回礼,不论品级高低,皆一视同仁。
“莫怪他视你为生平大敌。若你还在御林军,梁沁芳是成不来气候的。”明达在马上长叹,郎怀却道:“人心所向,有时候亦是一种手段。”
到了梨园外,二人下马,还未走进,就听到里面稚儿的笑声。郎怀看了眼明达,轻轻握了握那柔荑,道:“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李远走路都有些磕碰,却被宠的无法无天。他打量着才进来的明达,黑漆漆的眸子露出好奇的神色,继而毫无征兆,将手中拿着的竹制玩偶使劲儿朝明达扔去。看他这样子,此事分明做的不少。玩偶直扑明达胸口,被郎怀抄手接住。明达后退半步,根本没料到这么个孩子会忽而发难。
“曦奴!”明皇急得丢下手里的琵琶就往下跑,一巴掌打在李远的脑门上,怒道:“你愈发放肆了!”
这么点的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何况平日明皇待他极好,何时这般声疾色历?“哇”一声就哭,梁贵妃匆匆过来,一言不发,抱起李远离开。
“爹爹,我没事。这下可好,贵妃定恨死我了。”明达拉住明皇的手臂,撒娇道:“玩了这么大一圈,正想跟您说有趣的事儿。您这么一发火,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明皇面上厉色尽去,抚着女儿的脑袋,拉她一同进屋坐下。郎怀对卢有邻露出个无奈的神色,跟着一同进去。
“都去了哪儿?”明皇边说边吩咐送上明达喜欢的吃食,方才雷霆之怒仿佛根本从未发生。
明达笑道:“去了太白山,又走了蜀道,益州当真有趣,还去了青城山,专门拜访爹爹命修的建福宫,雄伟得很呢。”
“你喜欢便好。”明皇爱女心切,和她叙话良久,才得了空隙,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对郎怀道:“朕看她气色愈发好,这一路没少调皮吧?”
郎怀洒然一笑,道:“自有情趣。”
一起又用罢午膳,明皇才问她:“你既去了遇儿那里,他如今可还是那般样子?”
“还是驽钝呢,不过跟着王府几个先生,很用心在学,有些长进。”明达如实回答,又道:“临别时候七哥说,谢谢您成全他,如今不能时常服侍在您身边,每日都很伤怀。”
明皇道:“他能这么想,不枉朕费心机了。”明皇何等智慧,早已看出郎怀心里有事,便问:“你有何话要说?趁早快说!”
郎怀和明达互相看了眼,道:“陛下火眼金睛,臣不敢隐瞒。之前在七王府上看到邸报,太子殿下因直言河南道灾情民变而圈禁东宫。但陛下,兕子和臣从河南道返回,太子殿下所言不虚。汴州节度使梁书碧罔顾灾情,强征暴敛,导致灾民哗变。而后又率军强行镇压,屠戮无辜百姓。”她边说边掏出怀里的几张薄纸,苦涩道:“七王说,当初汴州灾民暴动,临淄城也涌入无数灾民。若非殿下强行开了官仓赈灾,只怕郡王府都保不住。”
“陛下,臣不敢妄言。这一路回来,汴州十室九空,河南道人烟不复往日。若非回来后眼见长安城富饶,都几乎忘了这是开扬盛世!”郎怀越说越激动:“臣是武将,不懂吏治民生。但臣眼见为实,只将所见所闻禀报陛下。一切恳请陛下圣裁。太子既不怕,臣,亦不惧。”
她说到这里,明达也走到她身边,一起跪下,睁着琉璃般的眼眸,对明皇道:“爹爹,怀哥哥所言,亦是明达所见。我们不是为了给大哥喊冤,只是为了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贵妃娘娘是好,可不代表她的兄弟一门俱好。爹爹你一向明察秋毫,一定是中间有人捣鬼,蒙骗爹爹。这等腌臜之人,娘亲若在,也定是恨之入骨。”明达心思何等通透,先说她们不是为了夺嫡一事,再将梁贵妃摘出去,最后拿出江皇后,点醒明皇。
江皇后出身江南世族,因她一人为后,族长下令三代不得入仕。此等百年大家,哪里是梁氏这等跳梁小丑可比?
明皇眯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良人之间有猫腻。他冲卢有邻示意,而后道:“朕知道了,郎怀,你那里的东西,明日早朝,都呈上来。”
“臣遵旨。”郎怀磕了头,对明皇道:“臣先跟您这儿请罪,明日定有很多人参臣擅自离京,还请陛下回护。”
明皇这才展颜,道:“行了,都起来吧。朕叫人来问话,你们俩先回去。”
等出了大明宫,明达才道:“看来咱们之前猜的半分没错。爹没怀疑过梁书碧,是那个原因。”
二人互看一眼,回首看着巍峨光大的宫殿,不由生出寒意来。
第75章 长安夜(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