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毅听到这里,不再说话。扶着烟枪又吸了一口烟,他忽然起身把白摩尼摁在床上,随即俯身低头,嘴对嘴的将那一口烟硬喂给了白摩尼。白摩尼本来是在竭尽全力的抵抗着诱惑,竭尽全力都已经快要抵抗不住,又怎禁得起连毅这么一摁一喂?而连毅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扭过脸一口气吸光了一个烟泡,他用鸦片烟再次堵住了白摩尼的嘴。
白摩尼的身体渐渐软化了,戒烟的念头随之消散到了九霄云外。有气无力的被连毅搂着抱着,他半闭了眼睛,和连毅一人一口的分享鸦片烟。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白摩尼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连毅早起床了,卧室里就只剩了他自己。
披了衣服叫了勤务兵,他慢吞吞的洗漱了,然后拄着手杖想出门透透气。可是未等他迈过门槛,远方忽然隐隐的起了巨响,他下意识的一惊,以为是城外又开了炮,然而巨响越来越近,单只是响,并无爆炸。与此同时,连毅带着几个卫士从大门外跑了进来。停在白摩尼身边仰起头,连毅兴高采烈的大声喊道:“飞机!妈的霍静恒是够意思,儿子,瞧见没有,飞机,给咱们送烟土来了!”
白摩尼立刻望向天空,果然看到一架飞机掠过县城天空,一边飞一边下蛋似的往下投掷箱子。兴许是怕被敌军炮轰的缘故,飞机飞得很高,空投没有准头,箱子扔得城里也有,城外也有。士兵满城搜寻,一趟一趟的往院子里搬箱子,箱子是厚实的铁皮箱子,棱角都摔得变了形,有的还染着血,不知道是落地时砸死了什么活物。及至箱子打开了,阳光照耀之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码了银条,仔细再瞧,却又不是银条,而是用锡箔纸包裹而成的长条烟膏,正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高级土。
连毅对于烟土素来十分挑剔,一贯只吸最好的印度大土,所以见了箱子里的锡条货,便是十分满意。 抬手揽住白摩尼的肩膀,他笑眯眯的正要说话,可是扭头一瞧,他发现白摩尼还在追着天上的飞机看。
顺势拍了拍白摩尼的肩膀,连毅笑问道:“儿子,没看过飞机啊?”
白摩尼立刻低了头,很不服气的说道:“谁说我没看过?我还坐过呢!”
连毅有了烟土,底气十足,不和他一般见识:“哈哈,厉害啊!将来有机会,我也坐一次。”
然后他单手插着裤兜,又美滋滋的慨叹道:“算我押对了宝。当今这个时候,非得霍静恒之流才能调动飞机,换了旁人,有心也是无力啊!”
白摩尼横了他一眼:“少为你的废物子明开脱了,往后不许你再贫嘴恶舌的欺负我大哥。”
霍相贞一心二用,既给连毅空投了烟土,又采取前后夹攻的战术,击破了顾承喜的层层防线。顾承喜等了又等,连援军的毛也没等到一根,反倒误了许多战机,可叹他本来也算是一块大石头,结果生生的等成了卵。
他是石头的时候,都不想和霍相贞硬碰硬,如今成了卵,更没有以卵击石的道理。好在他是个伶俐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把南京政府的军令往脑后一扔,他带着队伍撒腿就往东逃,一鼓作气冲进了潍县。潍县是座繁华的古城,顾承喜在城内缓过一口气之后,越想越悔,恨自己没有早作打算。事到如今,还击也不成,投降也不对,简直没了活路。长促短叹的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他心情沉重,苦着脸和王参谋长说体己话:“实在不行,咱们开进蒙山,打游击去吧!”
王参谋长感觉他这是一条悲观的下策,忍不住就摇了头:“咱们好几万兵,到山里打游击?军座,你别愁,咱们再等等看。等南京政府真不行了,咱们再说进山的话。”
顾承喜和王参谋长战战兢兢的,等待霍军对自己再次发动总攻。然而等了又等,却是连一枪一炮都没有等到。
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自己的总指挥部里,那种气哼哼的表情,并不比顾承喜的愁眉苦脸更好看。阎锡山言出必行,果然给了他一张山东省主席的委任状,然而除了一张委任状之外,再无其它。省中一切事务,全被阎派人物把持着,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合着他舍生忘死的拼了两个月的命,最后就只得了个省主席的空头名分。
霍相贞感觉这委屈受得真是太委屈了,自己简直是被人当成了枪使。合作就是合作,一点诚意都没有,胜利刚刚在望就耍起了心眼,这算什么合作?
李克臣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他们要是这么干的话,那这仗就打得没意思了。现在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想架空大帅;将来真要是全国统一了,阎总司令还不直接吞了咱们?”
霍相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军饷也给得不痛快了,炮兵团最近都不敢开炮,没炮弹!”
李克臣思忖片刻,然后试试探探的做了建议:“大帅,要不然,咱们和东北的少帅通通气?”
霍相贞原本看在张老帅的面子上,尊称老帅之子一声少帅;但是这几年冷眼旁观,他见少帅吃喝嫖赌,越来越不成人,和老帅一比,真堪称是虎父犬子的典范,故而敬意荡然无存。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当即嗤之以鼻:“小张?哼!”
李克臣明白霍相贞的心思,故而这时就笑了:“大帅,现在全国上下的力量,从阎到蒋,可都等着小张发话呢!”
霍相贞听闻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声:“哼!”
152、异心
安德烈在雨后斜阳的好风光里看花看草看树,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进了泥水坑里,扭伤了一只脚。他当时是单枪匹马,受了伤之后一点依靠也没有,只能像只大泥猴似的,单腿蹦回了总指挥部。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受了伤的左脚脚踝肿得发亮,已经疼得不能动。李天宝不情不愿的的给他涂抹药酒,因为自从升了副官长之后,李天宝一贯是横草不拈竖草不动,所以疗过这一次伤之后,他又说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说呛红了自己的眼,把药酒瓶子往安德烈手里一塞,李天宝懒散成性,坚决不再伺候他了。
安德烈这回行动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里去都不合适,个子又大,干坐着不动也是碍眼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贞身边。霍相贞将一间背阴的宽敞房间做为办公室,屋子里打扫得十分洁净,溜光水滑的地砖能够照出人影。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写字台前不断的来人。安德烈在霍相贞的腿边席地而坐,来客乍一进门,绝不会想到写字台后还有个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着,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着脑袋去枕霍相贞的膝盖。一双蓝眼睛半睁半闭,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只巨大的非人的生灵,从天而降,疲倦的栖息在了这里。
霍相贞不理他,自顾自的和人谈话。雪冰笔直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小兵们前一阵子还能吃到窝头咸菜,这一阵子连窝头咸菜都要断顿了。待遇恶劣至此,不怪军队士气消沉。
安德烈用手臂松松的挽住了霍相贞的小腿,同时听霍相贞在上方和雪冰一问一答的说话。霍相贞像是无所不能,总有办法主意,没窝头找窝头,没咸菜找咸菜,头头是道的把雪冰打发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门了,安德烈终于听到霍相贞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新剃的短头发,一边摸,一边又有评语:“小老毛子!”
这四个字来得低沉,听着也像是一声慨叹。安德烈彻底闭了眼睛,感觉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静的依偎在父亲膝前。
前方的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听两个声音在屋子里诡秘的回旋,一会儿是小张如何如何了,一会儿是老阎如何如何了,非常紧张,非常复杂。霍相贞的腿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这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贞忙里偷闲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不动了,抬头继续和李克臣说话:“我给你五万元经费,你明天就出发。到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办,但有一点要记住——”他仰脸望着李克臣的眼睛,同时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李克臣连连点头:“是,大帅,我记住了。这事儿还没眉目呢,咱们是不能大张旗鼓的干。”
霍相贞向外一挥手:“去吧,自己挑几个人带上。”
李克臣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霍相贞在写字台后正襟危坐,心中却是风一阵雨一阵,敲锣打鼓热闹得很。
怎么走都是险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毙。当初开幕战打得那么漂亮,哪知道干到后来会这么憋气。谁也不是三岁孩子,有话可以明说,开张空头支票唬人就不对了。省主席的委任状,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为真、真为它卖上命了。
霍相贞越想越有怨气。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写字台前又添了人,是军需处长和军械处长联袂而来,呱呱的告诉他军饷上闹饥荒,军械上也闹了饥荒。两位处长全讲得一口标准国语,无线电广播似的侃侃而谈,要多有理有多有理。霍相贞把手臂横撂在了写字台上,双手十指交叉,脑子里想象自己面前有个开关,一指头“啪”的摁下去,把这两台大无线电一起关掉。
然而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关,而且没粮食是真的,没子弹也是真的,即便把两位处长撵出去,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顾承喜的兵缩在潍县,乌龟一般,连头都不敢露,他一使劲就能攻进去了,可是小兵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使劲?
霍相贞心里火烧火燎的,从上到下,看谁都是废物,包括自己,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了。通达大道摆在眼前,明明可以长驱直入的走到头,然而路边遍布捣蛋鬼,东绊一脚西插一腿,就是不许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让他干着急、没办法。
安德烈被两位处长吵得睡不着,于是睁了眼睛偏了脸,眼睁睁的去仰望霍相贞。目光顺着喉结往下走,最后落到了裤裆上。裤裆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让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霍相贞的小兄弟最近闹了独立,也不分个时间场合,说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贞本人虽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安德烈隐隐感觉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气味——春天的气味,躁热的气味,一匹健壮的雄马的气味。
收回目光又闭了眼睛,安德烈想秘书长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战争这样激烈,大帅简直不许秘书长出天津。
翌日清晨,李克臣出发北上,往北平去了。霍相贞现在很看重他,认为他笔上嘴上都来得,才华虽然有限,然而全长在了节骨眼上,而且脑筋活络,是个真能干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锋,代表自己去联系了东北军。五毒俱全的小张很狡猾,中原大战都打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是只观望、不说话。不过正所谓“贵人语迟”,霍相贞想凭着当今的形势,小张若是发了话,也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霍相贞看不上小张,看不上老阎,尤其鄙视老冯,和蒋更是有仇,唯独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藏在潍县里的顾承喜,则是根本没入他的眼——算起旧账的话,顾承喜真是和他有着不少仇,然而很奇怪,只要这个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人忘到脑后,旁人不提,他就绝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顾承喜,但是能想起连毅,也许是因为连毅身边有着白摩尼。连毅也算大战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满三个月了,他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居然还在亳县没出来。合着中原各地炮火开花,而他除了亳县,哪也没去。
李克臣到了北平,开始和东北军方面进行接触,这也不是件着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贞的命令,他着手建立起了驻平办事处。与此同时,南方桂军大败,中央军有了余力,开始源源不断的走海路开进山东,和晋军打了个不亦乐乎。
霍相贞,因为没有受到攻击,故而按兵不动,由着这一对冤家捉对厮杀,自己很冷静的作壁上观。而躲在潍县的顾承喜,本来都要筹划着竖白旗了,见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后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军再晚来一个礼拜,他就要自作主张的改换门庭了!
让炊事班预备了几样精致酒菜,顾承喜独自坐在炕上,守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声不响的熬过了一劫。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气并不是很热,可他无端的汗出如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着小酒盅,仰头自己干了杯;随即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低下头“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气。
从进山东到现在,他满打满算,好日子都没过满十天。每日都是担惊受怕走投无路,小兵们被霍相贞的队伍打怯了,越怯越输,越输越怯。带兵打仗就怕这个,小兵们要是没了士气,长官们真没招。
他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把连毅视为榜样。连毅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赌桌上,输了赢了都是笑眯眯,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意思;他学习连毅,也想潇洒一点,胜不骄败不馁,可是败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很痛心的发现自己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