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不成,也要吓它一吓,横竖已经翻了脸,没了顾虑。抬手解下大氅向后一扔,他走到一门重炮之后,俯身把眼睛凑上了瞄准具,他摇动射界,把炮口对准了对岸的南京城。
随即将一枚炮弹填进炮膛,他直起身,同时将炮栓上的绳子缓缓缠到了手上。抬脚蹬住了近前的一块大石头,他眼望前方,同时对着身旁的炮兵团长说道:“传令下去,炮轰南京!”
话音落下,他狠狠一拽手上绳子。只听一声轰鸣,炮弹破膛而出,火流星一般划过江上夜空,在对岸炸成了一团火云。
巨响未歇,浦口一带天摇地动、万炮齐发。霍相贞站在了最前线,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疼,但是也痛快,像是终于报了一点仇。
一场炮轰过后,南京城陷入极大混乱。而霍相贞赶在天亮之前,带着炮兵团撤离了江边。顾军毕竟是被顾承喜临时召集起来的,散沙一般不成体系,人数上也根本不是霍军的对手。所以霍相贞带着大队人马登上火车,很从容的离开浦口返回安徽,顺路又把顾军的临时军火库抢了个一干二净。
顾承喜本来也没打算和霍相贞硬碰硬,象征性的打到天亮,他收了兵,开始筹划着向南京政府邀功请赏。
如此又过几日,安徽传来消息,说是霍相贞在蚌埠组织了新的省政府,怀宁那个旧政府,被他取消掉了。
虽然做出了如此的举动,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安徽总像不是他的地方,他经营归经营,但是没有做天长地久的打算。他的军队从蚌埠开始,沿着铁路线往西北方向驻扎,一部分队伍已经进了河南,再深入一点,就要进入连毅的地盘了。
霍相贞打定了主意,安徽这个地方,能守就守,守不住就丢了它,直接进河南。横竖迟早都是要北上,早一点晚一点,没有关系。
145、雪中桃花
顾承喜花了一个礼拜的工夫,把顾军重新攥进了自己手中。在他身陷囹圄之时,部下将领也有几个不老实的,他放在心里,姑且不和他们算账。那一夜在浦口,他率兵和霍军“鏖战彻夜”,算是立了一大功,从南京政府那里,他是又得枪又得饷,当然,不能白得,军令如山,他调头往安徽走,须得去打霍相贞。
他怀着恨,同时也藏了心眼,不肯使出全力战斗。霍相贞现在号称拥有十万大军,即便不是真的十万,也不会相差太多。而他的兵像傻狍子似的被霍相贞耍了小半年,临了又被霍相贞抢了个底朝天,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拿什么去和霍相贞打?
所以把兵驻扎在了苏皖交界处,他决定静观其变,等候时机。
在蛰伏期间,顾承喜把自己的军队又从上到下清理了一番,王参谋长是有大功的,自然要重赏;其余人没在这期间闹反叛,也得轻赏。当初被霍相贞卸在徐州的警卫团长,罪不可赦,则是被他毙了。团长一毙,团长往下的大小军官们也全换了人。顾承喜要把裴海生派到警卫团里当个连长,裴海生听了,当即盯着他问道:“军座,为什么?”
顾承喜倚着床头坐在床边,抬头看了裴海生一眼,在他遭受软禁的这一段期间里,裴海生也不知是遭了多大的罪,瘦成了一副苍白高大的骨头架子。就冲着他这一脸半死不活的病容,顾承喜也承认他是真爱自己,本来就是个玩的事情,没想到,还把他玩出感情了。
“当连长不比当副官好?”他垂了头,漫不经心的开始骂:“不知好歹,贱种!”
裴海生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酸溜溜的怒意:“军座是不是腻歪我了?”
顾承喜扑哧一笑,又看了他一眼:“对,当初喜欢你,是因为你像霍静恒;现在烦你,也因为你像霍静恒。你要真是霍静恒的话,我兴许还有兴趣再玩玩你,权当报仇雪恨、寻个开心,可你又不是。”
说完这话,他欠身去拉对方的手:“海生,别跟我犯倔,我这是提拔你呢!连长干好了,我立马升你做营长。”
裴海生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扭头就走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此过了几日,情况又有发展。贺伯高果然带兵攻进了湖北,然后他就陷在湖北,被中央军打得野狗一样。霍相贞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馋,如今见了他这倒霉模样,感觉很不值得自己出兵相救。眼看江苏一带的中央军也要打过来了,他毫不留恋的掉头北上,直接进了河南。也没和谁商量,他自作主张的占据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大片土地,总指挥部则是设在了商丘。之所以选择商丘,也是因为商丘紧靠山东,一旦有了机会,他还得往山东去。
率领着麾下十万大军,霍相贞人在商丘,从先前的犹疑不决变成了踌躇满志。有实力,就有底气,此时此刻,全中国从南到北,谁敢轻易动他?
甚至紧挨着他的连毅都转了态度。连毅从安阳给他发来电报,说是要近日要从安阳去趟周口,顺路经过商丘,愿意和他见一见面。
霍相贞自从见识了顾承喜的种种行为之后,渐渐感觉连毅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了。连毅手里也能有个五万来人,河南河北全有他的地盘,不是一股小势力。正襟危坐的面对了桌上电文,霍相贞管着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像是开了旅馆,分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连毅和白摩尼相邻住着,他拉拉扯扯的管束着自己,不让自己往白摩尼那边跑,然而墙壁太薄了,薄得像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忽然抬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他强行逼迫自己回过了神。
灵机刚没的时候,他见了什么都能拐到灵机身上去;现在他故态重萌,只是灵机变成了摩尼。很冷静的坐住了,他颇有经验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过个十年八年,就能忘干净了。”
这么一想,仿佛得了某种保证似的,他心里清净了一些,继续去想连毅。安德烈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先是检查了屋中的洋炉子,见炉子烧得很旺,便又围着霍相贞绕了一圈。霍相贞心事重重,一直不理他;于是他紧贴着椅子靠背站了片刻,最后悄悄的溜出去了。
他一走,霍相贞也定了主意。连毅要来,就让他来;横竖双方如今是站到了同一阵营,有话尽可以敞开了谈。
一封回电发出去,不出三天的工夫,连毅就从安阳出发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连毅的专列到达了商丘火车站。霍相贞虽是百般的看不上他,但是他既然来了,自己作为东道主,就没有无故失礼的道理。带着副官卫士提前上了月台,他裹着一袭黑大氅,大氅带了一圈毛茸茸的海獭领子,和他头上的海獭帽子配了套。领子帽子全是马从戎派人从天津给他送过来的,怕他冬天冻着。他围着领子戴着帽子,心里一点也不领马从戎的情,并且嫌这帽子戴着太热,不过因为没人告诉他嫌热可以不戴,所以他还是继续戴了下去。
安德烈从后方撑开了一把黑色洋伞,为他遮雪。黑伞很快变成了白色,白得蓬松厚重,像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火车拉着汽笛驶入车站了,霍相贞低头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人是静的,心是动的,因为连毅有连毅的厉害,单凭着你五万我十万的兵力,他们分不出胜负。
火车喷着雪白的蒸汽,一路刹得腾云驾雾。正中一节车厢与众不同,车窗里面垂着纱帘亮着电灯,显然是长官座车。及至列车彻底停稳当了。中央车厢车门一开,两名卫士灵活的先跳下来,兵分左右的侍立到了两边;随即连毅昂首挺胸的露了面。抬手将军帽往头上一扣,他笑模笑样的下了火车:“静恒,哈哈,好久不见!最近干得不错嘛,我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霍相贞大踏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因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尊他一声锋老,所以略一犹豫,还是按照老规矩问候道:“连军长,路上辛苦了。”
话音落下,忽然又有第三个人轻声开了口:“大哥。”
霍相贞心中一震,登时觅声望向了车门。在黑漆漆的铁门框中,他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穿着一身黛蓝西装,西装做得太合身了,几乎偏于紧窄,绷着他薄薄的肩膀,箍着他细细的腰,胳膊腿儿也显得分外修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手杖,他微微侧了身,进退两难的等着卫士搀扶自己,同时又抬头望向了霍相贞,衣裳那么素净,他的脸却是浓艳的桃花瓣,白中透着绯红,眼中闪烁着一点流转的水光。
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垂下头,把一条腿试探着往下伸,姿势是虚弱而又轻倩的,也像是一片花瓣在飘飘的落。
霍相贞忽然忘记了身边的连毅。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他向白摩尼伸出了手。白摩尼向下一扑,而他顺势就把人从车门口的铁梯子上抱了下来。
抱下来之后也不松手,他下意识的扯起大氅向前一拢,把白摩尼藏进了自己怀里。这么小的小弟,他完全藏得住。藏住了,就是自己的了,从此以后,秘不示人。
藏了没有十秒钟,白摩尼挣扎着向上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嘻嘻哈哈的笑道:“大哥,你勒死我啦!”
霍相贞如梦初醒似的松了手,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白摩尼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他板着脸开了口:“不冷?”
白摩尼扯着袖口给他看:“里面带着一层绒紧子,不冷。”
正当此时,连毅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抬手一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对着霍相贞笑道:“这孩子心里还是有你,一听说我要来,哭着喊着非跟上不可。那在安阳把我闹的——”他转向白摩尼,笑着问道:“能不能说?”
白摩尼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一味的只是摇头。连毅见了,哈哈大笑,又拍了他一巴掌:“现在知道害臊了,在安阳家里跟我练就地十八滚的时候,怎么那么有脸呢?”
白摩尼拄着手杖,垂头微笑。
他实在是太想见大哥一面了,上次见得不好,简直是穷形尽相的硬把大哥撵了走,事后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想”是心里的事,心里的事被旁人说出来,自然是要害臊的。
能见一面算一面,多见一面算一面。他自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大哥刚才把他裹进了大氅里,大氅里面其实也是冰冷黑暗的,然而那种冰冷黑暗胜过醇酒鸦片,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快乐。有那么一瞬间,他和大哥心意相通,也想藏在大氅之中,与世隔绝,再不见人。
当着连毅的面,霍相贞忽然对白摩尼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与其如此,不如不说。直接把这两个人请上了汽车,他还是感觉白摩尼冷,好在汽车后面背了个木炭箱子,烘出了车里一点暖意。若是放在先前,冷也没什么的,他的大腿,他的胸膛,全是白摩尼的座椅和暖气。然而现在,他摸不透白摩尼的心意了。也许白摩尼宁愿这么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冷着,并不稀罕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