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宝这才发现两名青年不但服装相同,甚至面貌也是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双胞胎。迟迟疑疑的跟着这三个人进了俱乐部大门,他只见双胞胎全是横着走路斜着看人,螃蟹似的盛气凌人。而在门口卖筹码的台子前,双胞胎手笔极大,直接就买了三千块的筹码。白摩尼见了,却是问道:“这够干什么的?”
双胞胎二话没说,又加了五千。李天宝摸不清这两人的路数,只好偷眼观察。及至他们往前头的大厅堂里走了,李天宝急着跟进去找白摩尼说话,不假思索的也掏钱买了一百块的筹码——一百块是最低限度,再少的话,就没资格进这种大俱乐部了。
带着这么一点筹码,李天宝挤进大厅。眼看白摩尼带着双胞胎在推牌九的大桌子前坐下了,他慌忙挤上前去,唤了一声:“白少爷!”
白摩尼莫名其妙的抬眼看了他,李天宝先前只是副官处中的一个小角色,所以白摩尼对他毫无印象。杜国风站在一旁,吸燃了一根香烟递给白摩尼,同时带着敌意审视了李天宝——李天宝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真是碍了杜国风的眼。
白摩尼扭头叼住了杜国风手中的香烟,同时从嘴角挤出了问话:“你谁啊?”
李天宝向他靠近了些许,伶牙俐齿的答道:“我是静帅的副官长,大帅马上就要到北平了,提前派我来找白少爷呢!”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疼了一下,也说不出是哪里疼,总之针扎火燎的,仿佛面前这个小副官长乃是大哥的化身,从天而降,把自己抓了个现行。
疼痛转瞬即逝,他的脸上褪了一层血色,恢复了先前那个漫不经心的做派:“知道了。”
李天宝看他态度不对劲,连忙又道:“大帅让我带白少爷先去天津,天津那边儿正给您找房子呢!”
白摩尼咬着香烟点了点头,一边数筹码,一边答道:“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天津就不去了。”
然后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沓子钞票,不由分说的往李天宝口袋里一捺,随即挥了挥手,垂着眼皮说道:“辛苦你了,替我给大哥带好,回去吧!”
李天宝万没想到白摩尼会是这么个反应,登时有些瞠目结舌。杜国风早就看他不顺眼,如今白摩尼又发了话,便对着他一瞪眼睛,一脸凶相的说道:“兄弟,走吧!怎么着,还想等我送你出去?”
李天宝常年混在军中,也有一点小小的眼力。这双胞胎一看就是亡命徒之流,并且还是愣头青式的亡命徒,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人他可惹不起。
李天宝很识相的撤退了,白摩尼稳如磐石的坐在牌桌前,一鼓作气的输光了一盒子筹码。杜国风还要去买,然而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用不着,我玩累了,先上楼歇一会儿。”
杜国胜搀扶起了他,带着他往楼上走。楼上的陈设装饰,比楼下华丽许多,而且鸦片白面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二三等的妓女也是随叫随到。白摩尼是这里的常客,加之一出手便是豪举,所以俱乐部中的听差们对他是万分的恭维,见了他便是一躬到地,恨不能四脚着地的为他服务;而跟着他的双胞胎,据说也是团长阶级的人物,自然也是绝不能小觑。
在听差们的引领下,白摩尼和双胞胎进了一间清静的烟室。白摩尼一见烟榻便软了双腿,有气无力的爬上去烧烟——本来这屋里有个专门烧烟的姑娘,但是被双胞胎撵了出去。
白摩尼半睡半醒的侧躺了,杜国胜盘腿坐在枕边,给他烧烟泡。杜国风站在烟榻下,低头给他解鞋带脱皮鞋。杜国胜一边转动着烟签子上的大烟泡,一边盯着白摩尼的面孔细瞧。烟室里灯光昏暗,依稀可见白摩尼的眼皮上印着一道粉红疤痕。若是放在别人脸上,这一道子不算什么;可白摩尼总带着点美人如玉的意思,一张脸白璧无瑕,添粒雀斑都是醒目的,何况一道货真价实的疤痕。
“你怎么不识好歹?”杜国胜忽然说道:“我俩不比老头子强?还是你嫌我俩官小钱少,供不上你的花销?”
白摩尼笑了一声:“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你俩甭管,也管不了。”
杜国风也爬到了白摩尼的面前:“我俩再怎么混蛋,也不会拿烟枪砸你!”
白摩尼从杜国胜手中接过烟枪,一言不发的开始吸烟。一只手扶着烟枪,另一只手软软的伸着。杜国风抓起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然后低头将其贴到嘴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他扭头环顾了四周:“哥,你说这地方严不严密?我想……”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摩尼开了口:“我不想,你想也白想。”
杜国胜也说:“得了吧你,这地方能干事儿?一旦有了动静,外边能听个一清二楚!”
杜国风俯下了身,对着白摩尼求道:“那亲一下。”
白摩尼推开烟枪,和他嘴对嘴的亲了亲。杜国胜立刻也低了头:“我,还有我呢!”
白摩尼和杜国胜也亲了亲,然后继续呼噜噜的吸烟。杜家双胞胎像是当真迷恋上了他,可是依着他的本心,他宁愿和连毅在一起混。
虽然他们都是武夫,但双胞胎是顾承喜式的武夫,并且还不如顾承喜“进化”得彻底,那种退不净藏不住的村野粗鲁气,时常会令他感到不能忍受。
心思转回到了方才的李天宝身上,白摩尼守着烟枪出了神。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年纪,从头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跟着李天宝去了天津,或许真能够另开一局牌,换个样子重新活。
他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可惜只是“知道”而已。他年纪还轻,但是已经完全没了青年人所该拥有的精气神。他无所谓前途,无所谓希望,心里至多只有如豆的一点光,简直是摸着黑的在往前走,腿脚还不好,一路走得连滚带爬。一旦哪一步摔了跤失了足,那伤也就伤了,死也就死了。
他自身已然是不可救药了,名声也是坏到了不可挽回。当然,在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圈子里,没有人说他坏,而是都把他当个稀罕玩意看待,连军长肯把他当少爷宠,而且一宠宠了好几年,所以众人笑而不语的揣摩着他,统一认定了他是“妙不可言”。
白摩尼一口接一口的吸着鸦片烟,鸦片烟吸足了,可以消解掉一切烦恼。重新活?没意思。
午夜时分,白摩尼回了连宅。他以为到了这般时候,家中上下必定都是睡了,哪知上房的卧室中煌煌的亮着电灯,勤务兵穿梭似的往来出入。他进了屋子一瞧,原来连毅也是刚到家。
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连毅已经换了睡衣,也不说话,就单是苦笑。李子明面无表情的靠墙站着,用一把热毛巾用力的擦耳朵擦脖子。白摩尼看了这个阵仗,不由得问连毅:“你牙疼啦?”
连毅摇了摇头,又一咂嘴。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开口问道:“又跟那俩山药蛋子出去了?”
白摩尼笑了:“怎么是山药蛋子?”
连毅像吞了一口热汤似的,有点儿坐立不安:“玩儿可以,别出了格。”
白摩尼走到床边坐下了:“要不然我脱了裤子,你检查检查?”
连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随即垂下眼帘说道:“别吵,让我安静安静。”
白摩尼抬头去看李子明:“哎,锋老今晚儿到底是怎么了?”
李子明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是在问连毅。手指缠了毛巾又掏了掏耳朵,他平淡的答道:“推了半宿牌九,输了三所楼房。”
白摩尼推了连毅一把:“心疼啦?你跟谁玩儿的?是不是让人当冤大头了?”
连毅笑叹一声,又一摇头。
白摩尼伸手抓了他的睡衣前襟,揪着拧着往自己面前带:“要不然,我让你乐一乐?”
不等连毅回答,他转身向李子明招了手:“子明,过来,咱俩扒了他!”
李子明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后脖颈,听了这话,他没动,但也笑了一下。
白摩尼先是赌了小半宿,又吸足了鸦片烟,所以精神很旺,疯疯癫癫的直闹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又渴又饿又热,独自痛饮了一整瓶冰镇过的甜葡萄酒,四仰八叉的躺了,他枕着连毅的大腿一动都不能动。连毅靠着床头半躺半坐,苍白着一张脸在吸雪茄。李子明坐在床尾,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房内一片寂静,直到有人从外轻轻敲响了房门,又用压抑的低声问道:“军座醒了吗?”
李子明披上外衣,走去开了房门。一阵轻不可闻的低语过后,李子明转身回了卧室。不动声色的瞄了白摩尼一眼,他以手撑床俯了身,把嘴唇凑到了连毅耳边,有气无声的说道:“霍静恒来了,找他。”
连毅听了,并无反应。而李子明顺势抬手捂住他半边面颊,开始缠绵的亲吻他。连毅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末了一歪脑袋,避开了李子明的嘴唇。
扯过棉被盖了自己,他把雪茄递给李子明,同时声音不高不低的答道:“说我没醒,让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