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然后披挂出门,去探霍府的风声。
与此同时,霍府也开了早饭。
粮食消耗的速度,超出了霍相贞的预计——一百多个大小伙子,正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又冷,又要日夜轮班的站岗防御,又得自力更生的弄水弄柴,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清闲,少吃一口都顶不住。别人顶不住,他更顶不住。去年夏天他在马从戎那里狠狠的挨了一场饿,像是饿出了后遗症一般,饥火一烧他的肠胃,他就心慌意乱的难受。
卫士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喝了一大碗清汤寡水的杂米粥,他裹着一件厚呢大衣坐在楼下客厅里。安德烈蹲在客厅一角,摆弄着一只小白炉子。炉子下面支了个古色古香的木头架子,还是安装暖气之前的用物,不知安德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炉子里放了几节通红的木炭,颇有一点星火燎原的野心,试图温暖整座客厅。把小白炉子端到了霍相贞脚边,安德烈顺势烘了烘自己通红的手背。
这几天是特别的冷,前天夜里,前头副官处屋子里的水瓶都冻炸了。
霍相贞望着玻璃窗,如今屋内屋外是一样的冷了,窗玻璃没了冰霜,反倒是特别的透明。安德烈蹲在他的脚边,金色的卷发有些长了,是个凌乱的圆脑袋,带着一点动物的气息。忽然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头顶,霍相贞低声自言自语:“我成堂吉诃德了。”
安德烈实在是没听懂这句话,所以只仰起脸看了他,没有回答。
霍相贞收回了手,正襟危坐的扶了膝盖:“一个笑话。”
安德烈猜了片刻,末了垂下眼帘,声音很轻的说道:“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
他看着自己伸在火炭上方的两只大手,比霍相贞更深刻的知道什么叫做“没有办法”。十月革命的时候,他已经十岁出头,已经记得许多的事,并且记得那么牢,想忘都忘不掉。可是忘不掉又能怎样?饥饿是最要命的,饥饿让他的姐姐抛弃他跑去了上海,也让他把脑袋别上裤腰带,跟着他的同胞们当了中国兵。
安德烈认为自己是理解霍相贞的,可他的中国话还是词不达意,让他不敢由着性子妄言。
厨房里的大师傅们虽然手艺高超,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大师傅只能想方设法的煮了大锅的菜汤。
汤滚烫的,滋味挺足,喝下去的一瞬间让人也很满足,可惜马上就会消化成一泡长尿。万国盛念着旧情,过五关斩六将的通过层层关卡,翻墙进府见了他,进府之前还被警察搜了身,怕他会往里偷着送吃喝。万国盛先前也曾是有名的“三帅”,如今被警察当贼看待,气得直眉瞪眼。及至见了霍相贞的面,他出了主意:“你你你你你给给南南南京政府写信,找找找蒋蒋中正告告告状。当当初说好了的事又又又反悔,没没他他们这这么干的!静帅你你你不要傻,你饿死死死了,无无非是亲亲者痛仇者快,大大大大丈夫能屈屈屈能能伸,咱们来来日方方方长走着瞧!”
万国盛一张嘴,旁听的安德烈就要目瞪口呆的发傻,感觉自己的中国话全喂了狗。霍相贞微微的偏了脸,也是竖着两只耳朵听。及至万国盛说得告一段落了,他才开口答道:“告什么状,军分会现在和南京政府是一家的,我犯不着再向他们求爷爷告奶奶。”
万国盛苦着脸一摊手:“那——”
霍相贞笑了一下:“万三,你这一番好意,我心领了。道理我明白,我也不忍心让外面那些小兵陪着我饿死。我就是——我就是——”
笑意冻在了他的嘴角,他垂眼望着地面,笑中带了痛楚。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胸膛,他呕血似的,从牙关中硬挤出了余下的话:“我就是——心里憋屈!”
然后他扭头望向了万国盛,声音很低的说道:“大年下的,到我家里撵人。万三,他们欺人太甚啊!”
万国盛垂了头:“那——”
他没能“那”出下文。他也是过时的人了,他过时的早一点,霍相贞过时的晚一点。两个过时的人,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
万国盛在霍府坐了良久,后来实在是冻得受不了,才又逾墙而走。
霍相贞满府里走了一圈,看见卫士们的脸全像冻萝卜一样,紫里蒿青的没有人色。他踩着麻袋登了高,从墙头向外看了一眼,墙外还围着成群的警察,而且是荷枪实弹的。
如此又过了一天,装着一肚子菜汤的卫士们已经将要支持不住。霍相贞也是晕头转向的没精神。坐在客厅里弯了腰,他双手捧着脑袋长久的沉默。家里的电话一直不闲着,总有人劝他“退一步”。客厅外面有人在咳嗽,是李副官的声音。不少人都感冒了,全是生生冻出来的。
霍相贞听着李副官的咳嗽,心中忽然觉出了自己的罪孽。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这样的死法也太无价值了,不是建功,不是立业,只是为了保卫一个将要和他们一起饿死的大帅。
客厅内的电话骤然铃声大作,霍相贞见附近没人,便亲自起身接了电话。毫无准备的,他又听到了马从戎的声音:“大爷……”
不等对方说出下文,他直接挂了电话。马从戎是个令人寒心的东西,他和这个东西无话可说。
话筒还没放稳,铃声又响起来了。霍相贞怀疑是马从戎阴魂不散,所以盯着电话不肯接听。李副官一边咳嗽一边掀帘子进了客厅,见霍相贞站在电话桌旁按着话筒,便莫名其妙的又退了出去。
铃声一直刺耳的响,震得人心焦。霍相贞等了片刻,见它没有要安静的意思,便不耐烦的一把抄起了话筒:“谁?”
电话那边先是没人说话,只有极轻的呼吸声音。霍相贞愣了一下,随即却也下意识的闭了嘴。
后来,听筒中有了声音,是很清朗的嗓子:“大哥。”
霍相贞听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唤,不知为何,会是异常的平静,像梦中的旁观者,也像灵魂出窍,居高临下的、有心无力的看着自己。
他听自己回应了一声:“摩尼。”
电话另一端的白摩尼仿佛忘了自己方才的呼唤,又叫了一声:“大哥。”
霍相贞也再一次答道:“嗯。”
双方一起沉默了一瞬,然后白摩尼说道:“大哥,你别赌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光倒流回了曾经的太平岁月,霍相贞潦草的一点头,是心不在焉的大哥,不把小崽子的话当话听:“知道。”
白摩尼不再多说,短暂的无言过后,他挂断了电话。
霍相贞听到了“咯哒”一声轻响过后,也放下了听筒。转身坐回了沙发上,他有些恍惚。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感觉白摩尼是死了。顾承喜偶尔提起白摩尼的情况,他听着也不甚真实,不能动心。摩尼与灵机已经双双葬于他的心中,全是夭折,在他们最美丽的年华。
方才那个电话,也像是短暂的一个梦,故人还魂的梦。
低头用双手捧了脑袋,他继续想。他心里有一道坎,他宽慰自己劝说自己,让自己把这道坎越过去,否则他宁可一头在墙上撞死,也不能开门放警察进来。
霍相贞一动不动的坐着,几乎坐成了一座冰雕。傍晚时分,又有一位当红的要人给他打了电话,老调重弹,还是让他“退一步”。他就坡下驴的松了口风,结果不出一个小时,当初那位佟师长就又露了面,带着几大马车的米面菜肉,不提别的,只说是来看望静帅。
霍府紧闭了五天的大门终于缓缓开了,冻萝卜似的卫士们哭丧着脸,并不为了米面菜肉而欢欣。他们和他们的大帅站在同一战线,对待霍府门外的青天白日,他们也憋着气。
佟师长和霍相贞见了面,还是一团和气一本正经。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佟师长说了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霍相贞听了,当着他的面反驳道:“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可也得看那时务值不值得人去识,也得看那人识不识得清。北京政府一定比满清朝廷好?我看未必;同理,你南京政府一定比北京政府好?也不一定!这样的时务,摇摆不明,谁能识清?难不成一时在武力上得了胜利,就表明你这个政府最高明?就表明你这个政府最合时务了?你们在军事上把我打败了,我没的说;可你想让我无条件的赞同你,那我做不到!你们可以骂我是个冥顽不灵的军阀,我宁愿当军阀,也不做朝三暮四的墙头草!”
佟师长听了这话,感觉不大好接,所以只是微笑。
霍相贞也不再多说了,多说无益,反倒像是在发牢骚。丢了一省的地盘和几十万兵,最后甚至连一支小小的卫队都保不住,他活着没脸见活人,死了没脸见祖宗。
霍相贞想和卫队一起过完春节,但是没有得到军分会的允许。
一夜过后,警察进了霍府,向外一趟一趟的搬运军火,与此同时,卫队也集合了,霍相贞手里提着个很大的篮子,站到了打头一名卫士面前。
篮子里装的是他连夜加工过的红包。卫队散了,听佟师长的意思,下一步似乎还要对他的副官处下手。既然如此,他索性一次痛快,把人全部遣散,免得佟师长贼眉鼠眼的总盯着自己,也让这帮小伙子们早早的各找新路,别陪着自己苦耗光阴,牺牲了前程。
况且,也真是养不起了。
他把手中所有的钱全包了红包,红包沉甸甸的鼓胀,在霍相贞的眼中,是不体面的,然而无可奈何,因为他已经开不出支票。抬眼看了打头的卫士,他将一只红包塞进对方手中,同时低声说道:“辛苦了。”
卫士接了红包,随即猛的一抽搭,眼睛里有了泪光:“谢大帅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