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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_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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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吧,最好是能把他劝回来,劝回来之后往租界地一藏,革命军拿他也没辙。

  劝不回来,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万一他真死了,以后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马从戎家中安装了好几部电话,每条线路都各有对象。端端正正的坐在电话前,他一手握起了话筒,同时感觉自己很疯狂。他是从来不疯狂的,偶尔感情用事一次,他几乎有些怕。

  96、燕山

  霍相贞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双臂向下垂了,横握着一根指挥鞭。四面八方全是崇山峻岭,延绵着无边无际。

  他带着他的兵,一路退进了燕山。

  上午刚得的消息,开往秦皇岛的三辆装甲列车半路全被拦截了,三辆列车中的白俄士兵也全部被俘。先前一直吵着要往关外撤,其实他心里明白,老帅的继承人少帅,根本容不得直鲁联军往东北涌——几万人马,如狼似虎,单是所需的粮饷就了不得,一旦再闹了事,谁能弹压?

  不出关就没路走。霍相贞远眺了苍青起伏的山脉,长久的不发一言。何等天高地阔的一个大世界啊,然而竟无他的立足地。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年纪轻,不想死,可是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作人杰,二是为鬼雄。天生命定的路,只能二选一。

  大太阳煌煌的照耀了他的头脸,他昂首眯了眼睛,眯出两道乌浓的睫毛。阳光太刺眼了,简直要让他流泪。脸滚烫的,泪却冰凉。抬手飞快的一拭眼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从来不哭,不会哭了。

  胸腔里总是活动着一点鬼似的痒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他狠狠的咳嗽一阵。拎着指挥鞭站起身,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腰间手枪的分量。先前他总像是力大无穷,单手开冲锋枪都不在话下,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居然会被一把手枪坠歪了身体。用一副肮脏的白手套堵了嘴,他强打精神的昂首挺胸了,轻轻咳嗽着迈了步。

  绕过大石头往后走,他在一片林子后头和几名卫士会合。一口一口的咽了唾沫,他极力想要把气喘匀。混在卫士中的安德烈歪着脑袋,很认真的看了看他的脸。柔软的嘴角动了一下,安德烈犹犹豫豫的没说话——中国话始终是没学通,时常把话讲得词不达意。讲闲话,他不怕词不达意,可是谈正经事,他因为格外的慎重,所以反倒羞于开口,宁愿沉默。

  霍相贞在前方领着头走,走出不远,路边渐渐出现了工事堡垒。山地的好处是易守难攻,只要粮草充足,满可以让他们再打一场持久战。国民革命军也的确是无计可施的停了脚步,近几天双方把仗打得有一搭没一搭,甚至还有整日停火的时候。

  山路崎岖,霍相贞一路走得东摇西晃。及至进了山中充当指挥部的一座破庙,他很明显的打了个冷战。安德烈给他搬了个小马扎,终于出了声:“大帅,坐。”

  霍相贞扶着膝盖坐下了,周身一阵一阵的发着恶寒,脑子里也嗡嗡的轰鸣。吭吭的又咳了两声,他从安德烈手中接过了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他把水壶递还给了安德烈:“要热的。”

  安德烈拿着水壶去找热水。霍相贞的体格他最了解,先前是能把脑袋扎进新汲井水中祛暑的,如今却是禁不住了一口凉水。

  安德烈烧了一小锅开水,煮了一撮不干不净的砖茶。前脚把热茶送进破庙,后脚午饭也熟了。霍相贞不开小灶,士兵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只是苦了身边娇生惯养的副官们。副官们自力更生,在林子里设套逮了野物,偷着烧烤了吃,不带安德烈,因为老毛子饭量太大。

  于是安德烈在给霍相贞送了饭之后,自己便拿着个小铁盆离开破庙,想要去分些菜汤喝。哪知未等走出多远,他却是被人叫住了。觅声转身一看,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安如山,以及安如山身旁的马从戎。目瞪口呆的舔了舔嘴唇,他带着怯意唤道:“喵长……”

  除了当初把他招进卫士队的安如山之外,喵长和大帅就是他的救世主。对于马从戎,他始终是有一点感情。睁大眼睛仔细审视了对方,他见马从戎穿着一身粗布裤褂,远看正是个乡人的打扮,手里还拿着一顶又破又大的草帽。对着安德烈一点头,马从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爵爷,大帅在吗?”

  安德烈茫茫然的点了头,随即又听安如山对马从戎轻声说道:“你在外头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

  马从戎笑道:“有劳安军长了。”

  安如山一摆手,随即大踏步的往破庙里走。他只知道马从戎是“大难临头独自飞”,不知道马从戎飞成大鹏展翅,临行还刮了霍府一层地皮。对于马从戎,他一贯是看不起的,认为这家伙就是个弄臣,但是弄臣肯冒险穿过两军防线来看大帅,这份情意倒也很够分量。

  眼看安如山在道路尽头拐了弯,安德烈转向马从戎,忽然鼓足勇气开了口:“大帅病了。”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走腔变调,以至于马从戎反问道:“什么?”

  安德烈捋顺了自己的舌头,极力要平心静气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大帅,病了。”

  马从戎脸色一变,正要细问。然而前方转出了安如山,安如山一边向他走,一边无言的连连招手。马从戎会意,当即丢下安德烈,快步走向了前方。待到和安如山面对面了,安如山向后一指:“进去吧,大帅同意见你。”

  马从戎沿着小路走,走了几步之后一拐弯,看到了两扇大开的庙门。门内黑洞洞的,没有神像香火,只有背靠墙壁而坐的霍相贞。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住了,马从戎瞠目结舌的望着霍相贞,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月时节,霍相贞还穿着里一层外一层的军装上衣,没系扣子,没绑武装带,只胡乱的拢了前襟,一圈肮脏的衬衫下摆也全见了天日。面无表情的抬头正视了马从戎,他的头发被剃成极短,东一撮西一撮的乱翘,面孔也瘦出了清晰的轮廓,显得眼窝很深,鼻梁很高,几乎也有了一点老毛子相。

  马从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总之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了霍相贞面前。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有一次受了寒,霍相贞夜里偷偷的过来探自己的鼻息,怕自己死了;当时觉得那举止很可笑,然而现在他的手动了动,恨不能也去试试霍相贞的呼吸。活的大爷,又见着了!

  正当此时,霍相贞神情漠然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马从戎试探着伸手扶了他的小腿:“我……我想大爷了。”

  霍相贞笑了一下,眼睛是冷森森的黑。把手中一个咬了一口的杂合面馒头递向马从戎,他低声开了口:“秘书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这么个馒头,你要不要?你要的话,我还给你。”

  话音落下,他扭头捂嘴咳嗽了一声,这一声空空洞洞,像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随即用手背一抹嘴唇,他从脚边地上端起了一只烟熏火燎的铁碗。铁碗中是安德烈给他煮的浓茶,绛红的滚烫,除了烫,就是苦,但毕竟是茶,总比白开水多点滋味。垂下眼帘吹开了碗中热汽,他想用茶水压一压自己的咳嗽。胸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是马从戎凑过来给他摩挲了胸膛。自顾自的把一口热茶喝进了嘴,他决定不再对马从戎翻旧账。马从戎是个什么坯子,他也不是刚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没办法。况且让他为了几个钱和奴才怄气斗嘴,他也嫌丢人。

  热茶暂时平顺了他的呼吸。转脸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马从戎,他平淡的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来干什么?”

  马从戎敌不住了他的目光,只好躲躲闪闪的低了头。目光射向凌乱的领口,马从戎发现他竟然瘦得凸出了锁骨。抬手再去抚摸了他的头脸,脸皮晒黑了,没有血色,是病态的苍黑,而且触及之处一片滚烫,是正在发烧的光景。

  忽然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马从戎无端的有点发慌:“大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瞧您一眼。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病了?”

  霍相贞没有正面回答,只转向前方,端碗又喝了一口热茶:“瞧完就走吧!我这模样也没什么好看。”

  马从戎抓住了他的衣襟,这回对他端详得越发清楚了。眼看大爷打仗打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他心中一阵一阵的难受:“大爷,瞧完了我也不能走,我还有话说。我在天津已经把房子预备好了,没有北京的宅子大,但是也够住的。您跟我回家吧,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霍相贞缓缓的拧起了两道浓眉。抬手一把搡开了马从戎,他依旧不看人,对着地面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

  话未说完,他一阵气喘,爆发似的咳嗽起来。碗中的热茶泼洒到了腿上,他放下铁碗挣扎着起了身,佝偻着腰往庙外走。马从戎刚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刻连忙起身跟上了他。一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手拍了他的后背,马从戎在庙门外停了脚步,只见霍相贞反胃似的一弯腰,居然呕出了一口血。

  手掌落在后背上不动了,马从戎周身的寒毛瞬间竖了一层:“大爷!”

  霍相贞单手扶了墙壁,一脚抹了那一口血。扭头瞪了马从戎一眼,他低低的斥道:“别叫!”

  然后一晃肩膀甩开了他,霍相贞喘息着走回了破庙。他冷,他累,但是他不能病。主帅病了,影响军心。而军心即便不受影响,也已经够散了。

  坐回到了小马扎上,他把军装前襟又拢了拢。杂合面馒头落在地上沾了土,能吃是还能吃,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卫生,但是胸中堵着一团虚火,他吃不下。

  马从戎回头看他,后怕得直发抖——梦得没错啊,这不正是往死路上走着吗?幸亏来了,幸亏来了!

  出门见了安如山,马从戎开门见山的问道:“安军长,大帅是不是病了?”

  安如山登时严肃了:“你也看出来了?大帅自己说是感冒,但我瞧着又不大像。说老实话,我看着有点儿像肺炎。我原来有个娘们儿,就是得肺炎死的。”

  马从戎听了他这个不伦不类的例子,又把自己满肚子的常识提出来一字排开。静静的分析思索了片刻,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真像肺炎,但也怕是肺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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