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并没有移情别恋,只是很享受老姐姐施给他的温柔。试探着又尝了几口鸦片烟,他奇妙的没有再作呕。透过鸦片烟雾往下看,他看到了自己放在烟榻边沿的双脚。双脚穿着崭新的皮鞋,皮鞋样式很不错,鞋底镶着一圈牙子,走路咯吱咯吱响,非常适合跳舞。顾承喜坐在一边,老姐姐坐在另一边。白摩尼忽然感觉自己很幼小,身边的人宛如自己的爹和娘。
抬眼望向了老姐姐,他忽然说道:“我讨了你吧!”
老姐姐立刻认定了他是在说笑话,所以只笑吟吟的用条手帕一甩他的脸。
白摩尼抬手抓住手帕,送到鼻端嗅了嗅香气:“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我瘸了一条腿嘛!”
老姐姐抽回了手帕:“你再瞎三话四,我可不留你了。”
白摩尼眨巴着眼睛发呆,知道凭着老姐姐的条件,真是犯不上跟自己。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座冷清清的空壳子,之所以还能挥金如土,完全是因为有大哥。一个没根基的穷少爷,瘸得连路都走不成,人家正当红的姑娘,凭什么要跟你?
当天晚上,白摩尼住到了顾承喜家。
翌日上午,顾承喜接到了委任状,于是主动送了白摩尼回霍府,顺便想以此为机会,向霍相贞表一表不花钱的忠心。哪知他一进霍府大门,发现霍府也是张灯结彩。开口一问,他才得知霍相贞刚被大总统封了个纯武将军,虽然实权并无变化,但毕竟也是件有光彩的事情,所以霍府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马从戎早早就来了,站在人群之中,是个长身玉立的姿态。白摩尼看了他一眼,登时自惭形秽,脸色都变了。
然后安如山来了,陆永明来了,霍平川来了,甚至连毅也来了,哪一位的排场都不小。白摩尼受了惊一般,催着顾承喜把自己往后头院子里背。像是怕被人瞧见似的,他进屋之后关窗锁门,瑟瑟发抖的抱了肩膀,静听前头的欢声笑语。
忽然转向了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不看热闹去?”
顾承喜站到了他身边:“我不去。前头现在师长扎了堆,我没资格往里凑。咱俩在一起先混着吧,听说晚上还有戏听?”
然后他偶然往靠墙的多宝格上一瞥,瞥到了一个玻璃相框。框子里嵌着一张霍相贞和白摩尼的合影。照片中的白摩尼还没长成,穿着白色水手服和齐膝短裤。他站着,霍相贞像个爹似的坐着,两人仿佛是一对父子。
顾承喜抬手一指相框:“白少爷,那时候你多大?”
白摩尼怔了一下,然后答道:“十五。”
顾承喜笑了:“像个小孩儿。”
白摩尼不再理会。凑到窗前向外望,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又想大姐如果还活着,如果嫁给了大哥,现在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的闷?
想到最后,他摇了摇头。大姐不会闷的,大姐本来也不爱说话。她和霍相贞坐禅似的坐在一间屋子里,半天不搭一句话,然而两人都很平静喜悦,谁也不挑谁的理。
“小顾。”他望着窗外问道:“你会总在北京吗?”
顾承喜答道:“我可能过几天就得回保定了,我在那边有差事呀!”
白摩尼点了点头:“哦。”
顾承喜在房内坐了良久,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霍府前头的确是热闹,他没看到霍相贞,但是看到了连毅和马从戎。两人相对着站在一棵老梧桐下,连毅攥着马从戎的手,美滋滋的连说带摸。马从戎垂了眼帘,一脸的认命,边听边点头。及至他那只手快被连毅摸熟了,他一抬头,忽然看到了顾承喜,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拼命的招:“承喜!过来过来,你有日子没见连师长了吧?”
顾承喜变成落网之鱼,只好也认了命。微笑着走到连毅面前,他恭恭敬敬的问候了一声。一声过后,他清楚的看到连毅的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下,像是预备着要舔他一口。然后胸膛挨了连毅的一指禅,连毅还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顾团长,听说你在保定很出息啊!”
顾承喜支吾着又笑又摇头,语无伦次的露出了几分傻相。连毅又对着他的胸膛击了一掌:“大个子,真结实。跟我上天津玩儿去?”
顾承喜继续连笑带摇。连毅见了精神体面的小伙子,必定邀请对方去天津玩。去不去的,他不在乎,但像有瘾似的,这句话他必须说。
马从戎趁此机会,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走了。顾承喜落入了魔爪,不但不能逃,还得陪着笑。正是痛苦不堪之际,霍相贞带着元满走了过来,非常严肃的问道:“连师长,怎么不进去坐?”
连毅甩了甩手,然后对着霍相贞的肋下猛击一拳。霍相贞猝不及防的被他打了个正着,然而面不改色:“连师长,兴致这么好?”
连毅一翘大拇指:“还是大帅厉害!在下佩服!”
然后他背了双手,小而挺拔的扬长而去。等他走远了,霍相贞才抬手捂了肋下,皱着眉毛问道:“连毅和你很熟?”
顾承喜险些当场把脑袋摇飞,又一脸懵懂的答道:“连师长刚才说我个子大,还说让我去天津玩儿。”
霍相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端厌恶的表情,一边转身要走,一边低声怒道:“兴妖作怪!”
41、山雨欲来
霍府晚上果然有戏。
戏台是现成的,坐落在府后的花园子里,马从戎提前派人拉了电线吊了电灯,把台子上下照了个通亮。霍相贞坐在下方首席,虽然是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却是没有绝佳的心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左右的几员大将,他越看越是感觉不顺眼。其中安如山因为得知压轴的是梅兰芳,所以提前乐得张开了嘴,几场戏都唱完了,他的嘴还没有要合拢的意思;陆永明虽然也是一名武将,然而神情漠然如同面瘫,平白无故的让人联想起“人老珠黄”四个字。手里攥着一串佛珠,他半闭着眼睛,不知是念佛还是在看戏。连毅照例是不合群,独自一人靠边坐了,他将一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斜斜的握了一瓶啤酒。啤酒和他的脑袋,以及他翘出老远的二郎腿,全在随着戏曲节奏在一颠一颠,乍一瞧如同一盏风中的美人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让人看了闹得慌。
霍相贞将三员大将看了个遍,看得脑袋疼。最后他转向了身边的霍平川——霍平川刚刚吸足了鸦片烟,此刻驼着背耸着肩伸着脖子,一脸的无欲无求。忽然意识到了霍相贞的目光,霍平川睡眼朦胧的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的向他问道:“叔,听说压轴是梅兰芳?”
霍相贞一点头:“嗯。”
霍平川揉了揉眼睛,然后梦游似的一乐:“挺好,我等着看。”
霍相贞面向了前方戏台,心中暗骂:“一个一个,人模鬼样,什么东西!”
然后他抬起双手一拍椅子扶手,借着力气起了身。因为今天的戏实在是好,所以观众席全坐满了。他贴了个边,带着元满悄悄溜了。
顾承喜坐在最后头,眼看着霍相贞要跑,但是当着满场乱窜的马从戎,他还不好去追。前排没了霍相贞的后脑勺,好戏立刻减色了许多。
霍相贞回了院子,忙了一天了,他总算得了些许清静。进入了白摩尼所住的厢房,他一掀帘子,未语先笑:“小弟?”
留在院里当差的是赵副官长,所以白摩尼孤独归孤独,但是并未耽搁了洗漱更衣上床。拥着棉被望向霍相贞,他沉着脸,因为昨天和霍相贞发脾气,没占上风。不占上风其实也不稀奇,霍相贞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和他一般见识,偶尔见识了,必定是雷霆之怒。霍老爷子没了,灵机也没了,白摩尼想大哥已经谁也不怕,谁也奈何不了他。
先前落了下风,他不在乎,嬉皮笑脸的跑一圈,回来还是大哥的小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总是心烦,总是意乱,没事都想找事闹一通。霍相贞开始让他感觉坚硬,硬得不通人情,不讲道理。
看过一眼之后,他收回目光,向下躺进了被窝中。霍相贞起初陪他睡了几夜,想要充当他的勤务兵,可惜由于太不尽职,被他开销掉了。他不知道霍相贞的来意,也懒得问。鼻端隐隐萦绕了酒气,他想霍相贞一定是沾过了酒。
霍相贞走到床尾,一转身坐了。歪身把手伸进被窝里,他抻出了白摩尼的左腿。将赤脚撂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火热的巴掌握住了脚踝,开始轻轻的揉搓。一边揉搓,他一边低头看,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小脚丫。”
然后他抬起了白摩尼的小腿,在他雪白的脚背上亲了一口,又去一根一根的掰开了他蜷曲的脚趾头。白摩尼的关节又被他弄疼了,但是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他一出声,霍相贞会立刻松手。霍相贞像是怕了他的惨叫,所以他不能叫。
层层的花木亭台之外,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之声遥遥的传了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霍相贞默默的坐在床边,几乎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宁静。他的确是喝了酒,当着外人,喝得不多,可是回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却是骤然的犯了晕。潮红着面孔闭了眼睛,他缓缓抚摸着白摩尼的左脚。左脚冷冰冰的,既缺乏温度,也缺乏知觉,是他手心中的小可怜。
白摩尼一动不敢动,忍痛伸长了左腿给他。而他的抚摸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彻底停止。白摩尼探头一瞧,发现霍相贞歪靠着床尾栏杆,竟是已经睡了。
白摩尼浑身一起使劲,从霍相贞手中收回了自己的脚。然后他三脚着地的跪伏了,拖着左腿向他爬。在他身边直起了腰,白摩尼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他知道自己又娇又弱的带了脂粉气,不是个男子汉。可他之所以处处像女孩,也许不仅是因为受了灵机的熏陶,也许还因为霍相贞是个男人。定定的凝视着霍相贞的侧影,他从对方的额头看到睫毛,从睫毛看到鼻梁,从鼻梁看到嘴唇,从嘴唇看到下巴,忽然忆起了灵机生前的笑语——灵机说霍相贞有个“傲慢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