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看他还是小孩的性子,说怒就怒说喜就喜。趁着他现在的喜,霍相贞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好,大概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你连手杖都可以扔掉了。”
白摩尼红了脸,对着霍相贞笑:“真的假的?要是能把这根拐棍儿撇开了,就算我是新生了一回。”
霍相贞心平气和的对他说话:“不要松懈,坚持下去。”
夜里回了家,霍相贞睡到了白摩尼的床上。霍相贞本意是想在夜里照应白摩尼,然而沾了枕头便睡,睡得雷打不动。白摩尼半夜想要撒尿,推墙似的推他,怎么推也推不醒;平时在外间屋里守夜的仆人还被霍相贞打发走了。无可奈何之下,白摩尼单腿蹦着下了床,一泡尿撒了个千辛万苦。
翌日清晨,白摩尼竖着一脑袋头发,恨恨的大发牢骚:“大哥你太烦人了,你还是回保定去吧!”
然后他又说:“今天我还出去玩,你别跟着我。你太太太烦人了!”
39、步步高升
白摩尼大了胆子,在秋高气爽的下午出门去看电影。连着几个月没进电影院,他上午一翻小报,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部新片子。他是爱看电影的,同理也爱听音乐爱跳舞。在他挂名的野鸡大学里,他所修的专业乃是艺术批评。年初他上了几节课,后来就再也没有光顾过学校,他真不知道大学是否还在——野鸡大学太野鸡了,是个随时会解散的模样。
坐着轮椅带着手杖出了门,伺候他的人,是他白家的汽车夫。汽车夫和他年纪相仿,是白老爷子的汽车夫的儿子,属于子承父业。先把白摩尼搀进车里了,再把轮椅折叠了收进后备箱,汽车夫发动汽车,一路直奔了真光电影院。
电影院是个非坐不可的所在,要说走,也只是从门外走到门内而已。白摩尼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又运力气又深呼吸。及至汽车停了,他鼓舞精神伸了腿,竟然凭着一根手杖下了汽车。另一只手扶了汽车夫,他不想再大费周章的坐轮椅,一鼓作气的真走进了电影院中。
汽车夫把他在座位上安顿了,又陪着他看了一场电影。他看出了兴趣,不肯走;于是汽车夫独自出了电影院,坐在汽车里晒晒太阳抽抽烟,等着电影散场之后再进去接少爷出来。
白摩尼连看了三部喜剧影片,虽然是孤家寡人,但也欢天喜地的笑了个够。及至下午最后一部片子结束了,观众们纷纷的往外走,他回头往大门口望,没有看到汽车夫。颤悠悠的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因为心情愉快,所以决定自力更生。避开人潮落了后,他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座位靠背,一步一步的往前蹭。好容易走出大门了,他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色都朦朦胧胧的黑了。
他力不能支了,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左腿。遥遥看到了自己的汽车,他正想扯着嗓子喊一声,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却是一只手拍上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回了头,他登时一惊!
他看到了他的老对头陈潇山。
这陈潇山上半年被他打进了医院,和他之间正是新仇旧恨全具备。此刻笑模笑样的对着他一挑眉毛,陈潇山浪浪荡荡的问道:“小白,几个月不见,你成仙啦?”
白摩尼没听明白,但是知道他对自己一定没有好话:“什么意思?”
陈潇山对着他的左腿一使眼色:“铁拐李嘛!”
白摩尼登时晃了一下,脑子里轰隆隆的响。正是哆嗦着想要做出还击,旁边却是响起了一个声音:“操你娘的,你爹才是铁拐李!他妈的上次没把你揍老实,现在你又出来找打了?”
白摩尼闻声扭头,意外的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抬手又指了陈潇山的鼻尖:“我告诉你,今天这里人多,老子不方便动手;下次再让我遇着你对白少爷犯贱,妈的没二话,直接送你上西天!”
然后他对着白摩尼一弯腰:“白少爷你上来,我认识你汽车,我背你过去。请记 住我)”
白摩尼横了陈潇山一眼,然后趴上了顾承喜的后背。顾承喜背着他直起了身,三步两步的就走到了汽车前。汽车夫正在汽车里打瞌睡,如今骤然受了惊动,惶恐得不知怎样才好。而白摩尼钻进车里坐了,越想那“铁拐李”三个字,越感觉刺心。他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几乎就是喜怒无常。方才看电影看得嘻嘻哈哈,如今却又悲愤得恨不能叱天骂地。双手捧着脑袋俯下身,他紧紧的闭了眼睛,一时间痛苦得几乎要窒息。
顾承喜也跟着上了汽车:“白少爷,我一直在保定练兵来着,昨天刚跟着大帅回了北京。你……你那腿怎么样了?”
白摩尼哭不出眼泪,只能干巴巴的哽咽,声音低得像是噎在了喉咙里,含混嘶哑得让人听不清:“我成残废了……”他深深的低头,似乎是要以头抢地:“他们都不找我玩了……我在家养了几个月,他们一个都不来……我只能自己看电影,姓陈的还嘲笑我……”
顾承喜想了想,感觉不怪白摩尼的狐朋狗友们会作鸟兽散。交情不够深厚的话,谁乐意带个小瘸子东跑西颠?不嫌他丑怪,还嫌他麻烦呢!
“白少爷。”他伸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腕子:“我这一阵子挺清闲,你要是愿意的话,我陪你玩。”
白摩尼抬头转向了他,眼神茫然散乱。而顾承喜正面的注视了他,忽然发现他变了模样。原来他总觉得白摩尼小,是个小孩,幼稚得仿佛还未褪去脸上绒毛;可是不过隔了几个月的工夫,白摩尼竟然瘦成了薄薄的一副骨架子,不但面孔失去了往昔丰润的线条,水汪汪的眼睛也干涸了。虽然他有着绝好的坯子,五官永远经得起推敲,然而在顾承喜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把能掐出水的美少年。望着眼前的白摩尼,顾承喜甚至想象出了他将来的老态。颇为惋惜的暗叹一声,顾承喜起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白摩尼重新又垂了头,认为顾承喜是真的爱自己。
汽车拐弯抹角的开了一路,顾承喜带着白摩尼回了家。
白摩尼是被他背进房中的。上次他是惊弓之鸟一般的逃离,如今却又丧家之犬一般的回归。顾承喜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小林煮了一锅稀烂的米粥,又配了一碟子干干净净的酱菜。好好的白少爷忽然成了残废,小林比谁都惊讶惋惜。不是因为白摩尼善待过他——白摩尼几乎就没搭理过他,而是因为白摩尼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瘸了腿,小林作为一名旁观者,简直有些看不下去。
白摩尼喝了一小碗粥,吃了几筷子酱菜,肠胃倒是热腾腾得挺舒服。放下碗筷对着顾承喜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小顾,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没有向你道过谢。”
顾承喜把饭菜撤出去了,然后坐到他身边答道:“救你是我自愿,不用你谢。”
白摩尼坐在了他的床上,低头去看自己垂下的双腿:“当着大哥的面,我不敢说丧气话。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条腿是不可救药了。小顾,我不愿意在家呆着,马从戎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在和大哥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走,他偷着看我的腿。我原来总是和他吵架,可现在我吵不动了。再说就算吵了也没用,大哥总说我们是狗咬狗,让我们一起滚蛋。”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有了水光:“原来我才不怕滚蛋,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大哥让我在家我都呆不住……可是我现在能往哪儿去呢?我只能回我自己的家。王春城他们原来无论有了什么好事,都会想着带我一个,现在他们去天津玩,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就好像全不认识了我似的。小顾,我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了……其实我只要能够走路就行,瘸不瘸的我不在乎。可是我在家里走得都要吐血了,还是不行。我的左腿不是我的了,它只会疼,一点儿使唤也不听。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并不是由于悲痛欲绝,“欲绝”已经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痛苦与麻木。时而痛苦,时而麻木。他心里存着好些话,但是不忍心再说给大哥听。大哥嘴笨,会骂人不会哄人;听了他的话,大哥的眼睛会黯淡幽黑成两潭深水,脸上会连着许久不能放晴。他舍不得再让大哥难受,所以就抓住了小顾当听众。他想小顾那么爱自己,一定会同情自己的。
顾承喜一言不发,单是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揽了片刻,顾承喜侧身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白摩尼比他记忆中更轻了,垂下眼帘望了白摩尼的眼睛,顾承喜轻声说道:“没事,有我呢。”
然后他自作主张的低了头,结结实实的吻住了白摩尼的嘴唇。气喘吁吁的拿捏了轻重缓急,他带着要吃人的热情,一边亲一边揉搓了白摩尼的身体。白摩尼这回很清醒,但是也没有挣扎反抗。
他从身到心都太虚弱了,他连和马从戎斗嘴的精气神都没有了。秋天的傍晚凉意深重,他把两只冰冷的手揣进了顾承喜的怀里取暖。最后闭了眼睛躲开了对方的嘴唇,他蜷缩着窝在了顾承喜的臂弯中,感觉这里也是一处避风港。
“天都黑了。”顾承喜柔声问他:“要不然,留我这儿住一宿?”
紧接着他亲昵的笑了:“放心,你不发话,我不敢再欺负你啦!”
霍相贞一夜没见白摩尼,以为他是回家了。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出门,下午回了来,却是看到白摩尼和顾承喜正坐在院子里拼一套七巧板。顾承喜见他来了,当即起身敬了个军礼:“大帅好!”
霍相贞见了此情此景,倒是高兴,当即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迈开大步走到桌子旁,他抬手一拍两人的肩膀:“这样的娱乐很好。”
白摩尼正在捏着一块七巧板思考,无暇理他;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按了一下,却是过电一般,瞬间酥麻了半边身体。
霍相贞拍过之后,便转身进了小客厅。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大队戎装整齐的军官垂头丧气的列队进了院子,顾承喜见了来人的面目,不得不又起了立,对着为首一人唤道:“参谋长!”
原来这领头的中年军官,乃是常驻保定的旅中参谋长。这参谋长虽然进了京,但是不改神棍本色。规规矩矩的带着部下在小客厅门前站好了,他摸出个罗盘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道:“西方不利。”
说完这句话,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对着东方开了口:“报告大帅,卑职奉大帅命令,已经把任信三押起来了!”
任信三乃是顾承喜所在的第二团团长,还是当初霍平川时代的旧人。顾承喜听在耳中,不知道任信三是犯了什么罪过。而霍相贞没露面,隔着半开的房门问道:“他抢的那些东西,都物归原主了吗?”
参谋长立刻答道:“报告大帅,凡是还在的财物,全让卑职送回原主手里了。另有几个大姑娘,那个……让任信三给弄的不是大姑娘了,卑职也没办法,就给她们一人补偿了二十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