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亲王那头也有随礼的,差了王府总管登门。还有皇上的赙仪,司礼监的掌印亲自来,代万岁爷安抚大人,请佟大人和老太君节哀。
内务府辖下有七司三院,司礼监是其中之一,统管着大内所有太监,和内务府的关系最为紧密。既然颂银以后要在紫禁城行走,这些土地爷面前不得不通告。述明让人叫颂银来,引荐给了大太监,“这是二丫头颂银,日后还请谭掌印多多提携。”
颂银给谭太监纳了个福,偷着瞄了他一眼。谭太监大概五十上下,养得白白胖胖的,寻常脸耷拉惯了,鼻子往下到嘴角这块有深深的两道纹路。太监的服色很鲜洁,冬天着绛红,因为是登门吊唁,在金线葵花曳撒外套了件青袍充数。青袍不够长,隐约能看见曳撒的袍角,他听了述明的话作诚惶诚恐状,拱手说:“佟大人您太客气了,咱们原就是一家子,二姑娘将来接了您的大印,司礼监还要靠二姑娘照应呢。您请放心,谭瑞待二姑娘和待您是一样,底下猴崽子们哪儿做得欠妥,二姑娘只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话要说得囫囵,谁也不摆谁的谱。述明谢过了谭太监送他出门,回身告诉颂银,“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他手下那些人遍布紫禁城,从东北三所到乾清宫,哪儿都有他们的影子。别瞧太监上不了台面,他们要是作起梗来,比那些军机大章京都难对付。和这些人打好交道,你的差事就办得顺当。还有一点记住了,不能苛扣他们,手指头漏点儿缝,他们受用了,心甘情愿听你差遣。一个人不管多大的能耐,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不能事事躬亲,就用得上这号人。这程子司礼监有做大的势头,你心里要有个数,松紧得宜,既让他们蹿不上房顶,也不能压得太厉害。”
其实光听真有点瘆人,皇上的家不那么好当,一环环一道道,不知要废多少心机。颂银才十四,还需大大的磨砺才能坐上那把交椅,万一各衙门的人不服,空头架子支撑不住就会倒,一个内府大总管,烦心事不比皇上少。
她记在心里了,仍旧回前院照应。关于接三,民间有个说法,死者死后三天要到望乡台遥望家乡,这时候必须风光操办,一来赎清生前罪业,二来布施四方野鬼。因为里头门道繁杂,一整套运转起来费心得紧。所幸都扛住了,就像学武的人攻克难关似的,一关接着一关,到最后顺利结束,已近午夜时分了。
颂银站在檐下低头盘算,接下来还有送三,和尚道士要设座,吹三通、打三通、念三通,等子时容家来迎了牌位,金墨的事大致就算完了。
肩背酸痛得厉害,她抬手捏了捏。灵堂里传来几位姑奶奶嘹亮的哭声,伴着漫天的飞雪,这个夜显得异常的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口报条:报丧送的白纸条。
②赙仪:向办丧事的人家送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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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嫁一个死了的闺女,对佟述明夫妇来说,和寻常人家嫁女儿没什么两样。容家半夜来迎亲,到了府门前烧化衣裳首饰,述明两口子迎出来,忍着哭和亲家互相道喜。容家迎娶牌位的阵仗和操办喜事相当,也是八抬大轿鼓乐齐备,待把金墨的灵位送上了轿子,述明太太和一干女眷才放声嚎哭起来。
颂银和让玉扶轿送亲,跟着队伍一起去了钱粮胡同。耳边是喧闹的唢呐声,身后的哭喊都淹没在了声浪里。颂银看对面的轿杆,让玉的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她的侧脸。因为出门前和桐卿闹了点不愉快,一路垂首,没有向她这里看一眼。
隆冬的深夜,那种冷是直穿脑仁的,地上积着雪,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她透过飘荡的轿帘往里张望,金墨那个被妆点得十分花哨的神龛在一张小几上孤孤单单地摆放着,她叹了口气,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悲伤得麻木了,心空如洗。
深夜家家闭门锁户,寻常熟悉的街市胡同这时候也变得陌生起来。扶着轿杆一步步往前,迎亲队伍吹打的《饽饽歌》尤为刺耳,仿佛看不见的地方到处坐满了人,他们成了在戏台上卖力表演小戏儿。
好在正白旗和镶黄旗离得不算远,从佟府到容府不过两盏茶工夫。远远看见府门上红纱灯笼高挂着,里边人得了信儿,霎时涌出来好些,几个小厮攥着二踢脚①,手里捏着香头,到空旷地上点燃,通通几声连珠炮似的,震得脚下土地都打颤。
全靠人②铺红毯、打轿帘,再往轿子里填还一个苹果,把神龛迎了出来。颂银和让玉仍旧一左一右护送着姐姐,进了容家大门悄悄打量,北京的大家子就是那么回事吧,面阔五间的正屋,三进四合院,院里有鱼缸石榴树,当然肯定也少不了肥狗胖丫头。容家当喜事来办,照例高搭大棚,宴请亲友,只见到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垂挂大红的帐幔,连树杆上都包裹着红绸。
让玉瞧了颂银一眼,姐俩把牌位送到新房炕上。全靠人用红头绳将它们栓在一起,因为是亡人,这二位拜不了天地,就由娶亲太太代劳,给百份全神上香。然后茶房送来合卺酒和子孙饺子供奉在灵位前,大礼就算完成了。
让玉看那些人煞有介事的唱喜歌说吉祥话,小声地嘟囔,“耍猴似的。”
颂银怕被人听见,赶紧瞪了她一眼。才瞪完,来了个年轻爷们儿,穿着青缎箭袖,腰上一排葫芦活计,拱手对她们作了一揖,“请妹妹们移驾,到灵前给新人磕头道喜。”
颂银明白过来了,看样子这人就是容家二爷,只因阿玛和阿奶念叨了好几回,所以人在跟前,不免要看上一眼。
这一眼叫人心上震颤,之前没听阿玛说起容家儿子多好多漂亮,也可能男人关注的和女人不一样,轻描淡写只有四字评价——不甚靠谱。现在一见,这位容二爷称得上星眸皓齿,美如冠玉。只是那眼梢尚有一点锋芒,虽儒雅,却也儒雅得猖狂。
颂银收回视线,盯着人看失了体面,可那张脸确实够叫人心头品嚼再三的了。他和豫亲王似乎年岁相当,身量也差不多。旗人姑娘不忌讳见外人,许她们出门会亲,但她以往的见识里没有这号人物的存在。至多像常来家走动的几个堂兄表弟,堪堪算得上敦厚清秀,和所谓的美是不沾边的。这两天经办的事多了,见的人也多,于是瓦砾堆里掘出了翡翠,算是大开了眼界。
反正让玉已经傻了,脸颊在灯下隐隐泛红。颂银料她必定芳心大乱,回头打算好好调侃她一番。自己倒还镇得住,福身回了个礼,拉着她到灵位前去,那里已经预备好了蒲团,三个人依次排开,跪下,对上首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颂银想起今年开春的时候金墨做寿,她们也给她磕过头。旗人家的姑奶奶地位很高,大姐姐过个生日,她们这些小的都得给她道贺。那会儿她还是意气风发的,现在却阴阳两隔了……
哭得太多,眼泪都流干了,心里只剩下无边的遗憾。磕完了头站起来,膝盖晃了下,边上人适时一搀,很快收回手,“没事儿吧?”
颂银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没事儿,带着让玉到容家人面前蹲安,“给老太太和容中堂、容太太道喜了。”
那边也回礼,“亲家姑娘同喜。”
容老太太很喜欢她们,拉着手看了又看,“我虽没见过孙媳妇儿,但见着亲家姑娘也是一样的。真好,真齐全……”说着又抹眼泪,“我们绪哥儿有造化,活着的时候没定亲,这会儿迎着个好的,在下头也不孤寂了。亲家姑娘,我们家里人口少,怪冷清的,盼着结了亲,两家走动起来。我瞧了你们可心得紧,得了闲儿来坐坐,兹当是姐姐在我们门子里头,这里是她婆家不是?”
颂银道个是,“家里阿玛额涅也让我们带话,问老太太/安。老太太不嫌我们聒噪,我们一定常来。我阿奶说了,等事儿过去,也请亲家和老太太过府散散。”
容老太太点头,看她的目光又多些赞许,“好姑娘,代我谢谢府上老太太。往后两家并一家儿,且要来往的了。”
复让人备枣儿莲子茶来,请两位亲家姑娘沾沾喜气。略坐了一会儿颂银和让玉起身告辞,容太太忙叫容实,“送亲家姑娘们回府,路上警醒着点儿。”临要走了嘱托颂银,“明儿咱们迎柩,还要烦劳二姑娘。夜这么深了,叫姑娘们熬了大半宿,回去合不了两个时辰的眼就又得操持,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颂银欠身道:“太太别这么说,我们自己姐姐的事儿,哪有撂手不管的道理。太太且留步吧,我们去了。”
一大帮的人送她们出门,礼数极其周到。容家备了两顶轿子,让玉愿意和颂银挤在一块儿,说这么的暖和,颂银只得往边上让让,容她坐进来。她来自然是有话说,迫不及待掀帘子往外看,压着声指点:“瞧见没有?美人儿!”
颂银捂她的嘴,“叫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夸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