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能勉强骑马了,却还是没彻底恢复过来。从徐州出城而已,只骑了这么点路,她就腰里发沉,又酸软无力起来。两腿之间,也有些打飘,夹不紧马腹。
赵云很快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勒马缰,缓下步伐,一脸担忧地问她:“要不,还是换回马车?”
想起那像过山车一样颠簸的马车,又四下环顾了一下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队伍,王妩咬了咬牙,拍拍玉狮子的脖子,摇摇头:“我难得在有此威风,骑兵阵中坐马车也太丢脸了,还打击军中气势。还是慢慢走罢,玉狮子走得挺稳。”
他们一边低语,一边往前驰近,两匹马靠得极近,马首并列而行,就连马儿也显得格外亲密。
然而,本该在青州城内带兵守城的张燕此时正勒马于密林前,向着他们行来的方向翘首张望,神色焦急。
袁绍长子谭用沮授之计,兵出太行,诱公孙瓒父子二人孤军深入。公孙续贪功中计,兵败遇伏,退兵时旧伤复发,留田楷镇守冀州,自引一军退往青州。
败军之讯传来之时,王妩和赵云方才出城不过半日。算算时日,公孙瓒抵达青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公孙瓒是个刚武自负的人,被曹操如此摆了一道,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青州名义上已经是他的属地,他来青州,根本无需再找什么借口。可见,这旧伤复发,非但不假,还极有可能已经到了公孙瓒已不能再战的地步。
在张燕火急火燎的大嗓门中,王妩在这突然冒出来的军情之中垂下眼,手指在马缰上轻轻摩挲。
公孙瓒既然已经对赵云起了戒心,又怎会任凭青州还在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那么快。快得她还没来得及和赵云细说日后的打算,没来得及一起商谈该如何面对公孙瓒,如何自处。
肩头微微一沉,赵云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沁入肌肤,暖融融的,好像一直能传到心里。
“青州守军五千,三千已分至救巨鹿之围,我去将剩余的两千打散,编入黑山军内,即刻准备交出城防,退居沿海,守水路要津。”赵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眉宇间笑容温柔,看不出丝毫不甘忿然。语气坚定而自信,仿若天塌地陷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打散那两千骑兵,等于是将他手中的兵力化明为暗。公孙瓒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率军前来,就不能抹杀他夺取青州之地的泼天之功,即使要以救援不力为名将巨鹿之败算在赵云头上,功过相抵,也无话可说。
王妩最担心的,是赵云一时转不过弯来,面对翻脸不认人的公孙瓒,还固执于所谓的忠义,半点手段也不肯用。此时听闻他主动提出打散骑兵,以保全自己手上的兵力时,不由长长透了口气,放下心来。
“不急,”王妩扬起脸,笑容明艳如霞,眼底却透出几分狡黠之意,令赵云心中因打散骑兵而浮现起来的一丝怅然很快消散了开来,“我还指望你为我打造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铁骑来,怎能叫你从此手上无兵?”
***
剧县内,城门大开,却全无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沿街的店铺门板紧闭,长街上只有一队一队手执兵戈,面带煞气的兵士来回巡走。身上破旧脏污的胄甲和跨在腰间的刀随着他们的步伐相击,发出森冷沉闷的轻响,一声一声,回荡在冷寂而全无人烟的街道上,更显得一派萧索。
偶尔有一两个玩心重的孩童从内向外悄悄推开门,却连头都没来得及伸出去看,就被家中的大人一把抓了回来,按在膝头一顿狠揍的同时,还不忘捂紧了嘴。没有哭叫吵闹,只有一串压抑的闷哼被一扇木门尽皆挡住。
州府门口,手执长枪钢刀的兵士层层围护,寒光森森,杀机重重,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王妩换了一身同样层层叠叠的曲裾,三步绕膝,乌发轻挽,盈盈立于门前。却不带帷帽,扬着下巴,清丽绝伦的容颜隔着刀兵利甲,毫不示弱地与一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狭长丹凤眼相对。
“既是父亲伤重,阿兄却不让我探望,不知是为何意?”柳眉轻扬,少女身姿笔挺,词锋逼人,“青州的城防接管,到底是听父亲的,还是听阿兄的?”
“休得胡言!”门内的公孙续鼻梁高挺,眉眼如刻。
自赵云一举袭取青州之后,公孙瓒对人对事的疑心便越来越重。有时候就算公孙续身为亲子,也不时为之所忌。王妩这话正好点到了他心里的痛处,令他顿时有些狼狈,一声怒斥之后唇角紧抿,以至于原就比王妩更深刻的眉眼轮廓更添了一份凛冽凶戾之意:“青州事宜,自有父亲决断。父亲固然伤重,却也容不得人在此时生出异心!”
王妩只当没看到他说到“异心”时故意停留在赵云身上的目光,不退反进,往州府大门又迈了一步,故作不解:“妩能掌青州诸事,是因青州诸人,皆敬我是父亲的女儿。何来‘异心’一说?”
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不顾男女之别,就掌青州之治,固然荒唐。但也正因为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云英未嫁,不能领兵,亦不能争权。又有谁还能将“异心”两个字强压到她头上?
王妩其实并不知道公孙瓒的疑心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也没把握公孙续是否也在其中之列。她只知道郭嘉再能言善辩,若非公孙瓒自己心中不稳,又岂能不惜故意错传军情,也要做下死局,要杀赵云?
纵古贯今,只有萌发老态,再无力御下的上位者,才会草木皆兵,处处疑心。而老人,又是最容易害怕被年轻人取代的。
公孙续虽然听闻过王妩疾驰三百里,逼得刘备出兵磐水一事。然而他当时却只当是刘备仁厚,本就有意出兵,便顺水推舟。却不想王妩的言辞如刀,句句都刺入要害之处,不由一时语塞。
他知道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多说下去,顿了一顿,目光微闪,向守卫门前的兵士挥一挥手:“既然你要见父亲,随我来便是。只是此人拥兵以重,于巨鹿救援不利,父亲令责。”他一指一直站在王妩身后不发话的赵云,“为防其心怀不忿,却是不得入内。”
青州的黑山军已经在王妩和赵云的事先安排下退居沿海,扼守水路要津,公孙瓒带来的兵马一时之间还不及与张燕接触。最先遇到的,却是手里还掌握着两千城防骑兵的赵云。
可公孙瓒旧伤复发,还未到青州就已经昏迷不醒,时值今日,方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公孙续手中没有调动大军的兵符,几个领军的偏将却又怕公孙瓒醒后怪他们擅自行事,再加上青州守军兵容齐整,气势万千,若是贸然交锋,守军熟悉地形,实在是胜负难料。于是他们只肯守着公孙瓒昏迷前最后的军令进驻青州,却死拖着公孙续不愿用兵强夺驻防,顶多是轮流派了兵士日夜巡城,以防生乱。
公孙续身为主将之子,却除了自己的百余亲卫之外,调不动一兵一卒,却看赵云在军中举重若轻,言出令行,心中如何能平?
更何况,赵云在巨鹿还被公孙瓒夺了兵权!
赵云当日带入青州的五千精骑,公孙续曾在巨鹿被围之时见过。那时四面俱是曹兵,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一个倒下,几若绝地。
而三千来自青州的骑兵却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出现,力挽狂澜。那所向披靡的锋锐,悍不畏死的气势,绝处逢生,令他直至今日,思之不由动容。
那三千骑兵,当时就折损了一半,另一半则被公孙瓒打散,编入军中。而剩下的两千精骑,就在如今这青州城中,奉赵云之令,令行禁止!
拿下赵云,就等于是拿下了青州两千守军!如此精骑,又叫他如何不心动?
偏偏王妩口口声声指赵云是她的亲卫,进出同行,令公孙续几次三番想派人偷袭都不曾得手。
“不行的。那没有用。”看着公孙续脸上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王妩突然轻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同情,好像公孙续不是她兄长,而她才是长姊。看到公孙续这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兄弟为了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折腾得满头大汗,便忍不住出言规劝:“阿兄你忘了,这一回,曹操派了五百虎豹骑,带了守城弩连夜合围伏击,子龙尚能护着我安然脱身。”
此言一出,莫说公孙续。就连守在州府门前的兵士都尽皆色变。
此次巨鹿之战,公孙瓒所领的白马义从头一次与曹氏虎豹营正面相抗。
从未遇过对手的白马义从,令北疆胡族闻风丧胆的幽州铁骑,生生被打得束手束脚,丝毫占不到上风!赵云所领的三千精骑更是直接折损了半数。就算除去这次曹操背盟突袭,令他们应对之中有所不及的因素,曹氏虎豹营也无愧为不逊白马义从的天下骁锐。
这样的虎豹骑,还带着守城弩,五百人尚不能奈赵云何,公孙续的亲卫又能有多少?与虎豹骑相比又如何?
其实,这次郭嘉率人伏击,是不是动用的全是虎豹营还需另说,赵云这“安然脱身”就有不少水分。
纵然知道王妩这是在向他示意,若有人与他动手,大可将其当做曹氏虎豹骑一般,放手而战,不必有所顾忌,白担了虚名的赵云依旧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然而却又不好直说,只能轻声在王妩耳边说一句“你放心”,来显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语点穿公孙续的意图,王妩对他脸上瞬间凝结的神色毫无兴趣,清清朗朗一声笑,正要举步往里走。
转头之间,却正好看到赵云微窘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眉目舒展,目光粲然。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搞定渣爹和渣兄了~实诚的小赵很可爱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