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妩借着这次失踪,就当是真的遇了险,甚至连赵云走后如何向公孙瓒交代他都想好了。至于他自己,本想率部投到公孙瓒麾下,而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看出了公孙瓒并非明主,既然将赵云抢出来之时已经定了盟,那就干脆等掩护他们离开后再作打算。
他扳着手指,一桩桩安排说得仔细,待他一口气说完,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发觉王妩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来,不由一愣。
“然后呢?”王妩面色冷然,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张燕意料之中纠结,犹豫,甚至急切难过,统统都看不出来,目光冷静得令他心头一滞,微微上扬的语调中还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张燕不由讶然:“然后?什么然后?”
“我们离开之后,又当如何?子龙呢?该何去何从?”王妩目光湛湛,紧紧捏着手上的帷帽,帽上的帷纱因为她的肌肉用力过度,不可控制地垂在身侧簌簌抖动。
“卸甲归田么?子龙一身武艺,一腔壮志,年未及而立,厮杀沙场,威名已成!难道要他开弓执枪的一双手去种田犁地,百战银枪只能在强盗山匪这种不入流的宵小之辈面前过招么?”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情绪压抑太过,乍惊乍喜,起伏又大,亦或是张燕这提议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王妩开头还语声平静,没说两句就激动起来。胸口好似一锅烧开了的水翻翻滚滚,帷帽的边缘被她捏得皱起来,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一句话直接将黑山贼出身的张燕连带着骂了进去。
张燕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王妩却一点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冷笑一声:“还是要他另投明主?你莫要忘了,我是公孙瓒的女儿!”
“若只是他一人,只要他愿意,公孙瓒帐下纵有铁骑上万,又有谁能拦得住他?”激动之下,王妩甚至忘了敬称,直接一口一个“公孙瓒”,冲口而出。
待她反应过来,生生顿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我若不跟着一起去也便罢了,带着我,他又算什么?那不是另投明主,那是见色忘信,背主弃义!”
张燕陡然动容。
在这个时代,孝道为先。举官举孝廉,凭着孝道就能被举荐为官。纵然王妩对公孙瓒全无孺慕之情,可身为人女,就注定要和公孙瓒紧紧绑在一起。
这个时代,固然女人的地位不高,却也相应地将男人推到了前面。尤其是领过兵,声望日重的男人。父母在,不远游。王妩若和赵云一走了之,世人就算会指责她有违孝道,背弃父母,更多的只会将这一切都推于赵云身上。
乱世之中,择主而事是为平常,但拐了主将的女儿,再与主将撕破脸令投他人,却完全能称得上是德行败坏的背弃之举!
到时候,没人会追究公孙瓒是如何打压赵云。只有那万千堵不尽的悠悠之口,以孝为名,以义为剑,刺赵云于千年青史之下!
那可是忠勇过人,信义传世的常山赵子龙!
王妩抿了抿唇,狠狠呼出一口郁结于胸的闷气,坚毅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悲怆决绝:“若是如此,你还不如就让他以为我死在了曹营,从此再不相见。也好一身轻松,劝他另寻明主!”
若是如此,还不如顺着历史原来的轨迹,让他投了刘备,至少依旧一身清名,传扬万世。至少年过七十,善终封侯。
张燕语塞。
他只想着让赵宇尽快摆脱公孙瓒,另寻明主而事,只想着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保全性命,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说。却没想到,就算现在乱世有人愿以赵云为将,他又会背负怎样的名声!
两军对阵,阵前叫骂,这件事势必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及。那个朝阳一般战意凛凛,一身铿锵之气的年轻将领,若是背负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名声,今后又要如何御军统帅!
若这世道就这么一直乱下去也便罢了,有朝一日天下重归清明,封侯拜爵,纵使赵云战功赫赫,以孝道治天下的一朝天子又岂能容得下赵云?
王妩的身量虽在女子中间已属高挑,然而站在张燕面前头顶却才堪堪到他下巴的高度。但少女下巴微扬,纤瘦的身姿笔挺皎皎,菱角般的唇线抿出一道坚毅的弧度,略带沙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吐字,一字一句都仿佛直接打在张燕心口。
张燕额角生汗。他不是那只知冲杀,一味蛮来的莽夫,他懂得何为审时度势,何为轻重缓急。
要不然也不会在冀州几度易手之下,黑山军仍旧声势壮大。任凭袁绍几次穷追猛打的围剿,他还能左右逢源,率人赶来青州收编败散的青州黄巾兵。
事有可为有不为,换做他是赵云,是种田卸甲,终日锄头耕牛?还是从此背上骂名,再战疆场?
何去何从?如何进退,如何取舍?
征战多年,张燕从未如现在这一刻这般彷徨无力,纵有一身的武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沉默良久,张燕终于废然长叹,魁梧的肩膀好似一下子垮下来,神色黯然。
然而却还终是不甘心,盯着王妩,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子龙若要坦然磊落地领兵打仗,就只能这样任由公孙瓒说打说杀不成?”
王妩又抿了抿唇,无畏地直视他的目光,眉梢眼角散发出一种不可逾越的自信光彩,青竹一般的身姿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子龙何在?”她没有回答张燕的话,有些事,她要先和赵云商量才能做决定。
张燕一滞。
“随某来。”闷闷地应了一句,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小赵的去留~
私以为如此英雄,万不能碌碌无为地做田舍翁!那是常山赵子龙啊~就算是卸甲归田,也要轰轰烈烈~
☆、第六十二章
摇摇欲坠的草棚子,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遗留下来的,居然在这种战乱的时代还留存着。只是这里显然许久不曾有人踏足,杂草疯长,要不是张燕指给她看,根本连条山道都看不见。
张燕嘱咐了她几句,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水囊,这才招呼兵士疏疏落落散到四周,将这条山道的上下通路统统守死了。
看似一阵风就能刮跑的棚子有墙有门,透风不透光。顶上的枯草被人拔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竹骨梁。天光一线,朦朦胧胧照出一个连一张矮塌都没有的斗室空间,只一堆堆草,赵云就躺在草上。
据张燕所言,离开公孙瓒的军营之后,赵云就一直跟着探山小队搜山找王妩,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沉着脸完全不提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就连那一次山林里的伏击,除了那日在巨鹿战场上的寥寥数言之后,他也不再提起。
然而到了每日分派各方的兵士前来回报的时刻,赵云却又极准时地出现在张燕的身侧,风雨无阻,日夜不断。张燕就趁着这时候找来军医,却也只是来得及匆匆替他包了伤口,往往药还来不及熬好,已经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回,有兵士回报,在这条山道的附近发现了一支短箭,像极了王妩的臂弩配箭。张燕知道拦不住赵云,终于在强逼着他喝了碗药下去后,亲自和他一起赶了过来。
没多久,他们就在山道偏南三里之处发现了第二支短箭。
张燕心中起疑,唯恐是曹军故意设计,将他们套了进去,于是便将分散的兵士统统召了回来,拧成一股慢慢探。却不想赵云却仿佛一下子失了所有的冷静自持,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
张燕很清楚他的体力精力其实已经到了极限,无奈之下,只能偷袭一下,直接将人打晕了扔到了这里。
黑发披散,尘色满面。
昔日俊朗英武的容颜瘦了许多,令原本的修眉朗目变得愈发棱角分明。
朝阳般的年轻将军褪去了一身耀眼夺目的风华锋芒,犹如一柄传承千年的古剑,苍茫中锐色内敛,却凛然间,更多了一份直透人心,又难以言喻的肃然戾色。
而此刻,他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团不正常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