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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_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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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料到还有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

他想,还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吴鱼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势力不在此处。而历经台城一围,他对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恶痛绝。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绝不愿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个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而他在南陵有兵马,还有从蜀地运送来的近三十万石粮草。必有一战之力。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为建康的锁钥重镇。只要他的舅舅能抢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夹击之势。尽快打回去。

他望着篝火,盘算着心事,不知不觉困倦袭来,竟坐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人轻轻唤醒,“殿下,卯时到了。我们杀出去吧。”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夜。

宫城。

满月未残。虽在深夜,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阴晦,月周映出层层密云,想来不知何时就要变天了。

地上有风。殿内经冬不扫的残枝败叶被风吹动,刮得地面哗哗作响。

阴寒的湿气浸在风中,吹到人身上,瞬间就透过总也晾不干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让人打从骨头里冻得发抖起来。

守门的士兵纷纷缩着聚到火堆旁,抱怨,“这江南的冬天连冰都冻不住,怎么反而觉着比在怀朔时还冷。”

便有人取笑,“是阴冷吧,聚了这么多冤魂……”

“没事儿,这里和尚比鬼多,超度得来……何况这些窝囊人纵然做了鬼,也是窝囊鬼。”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匪兵杀人越货多了,心中百无禁忌,城中十万冤魂在他们口中也不过一句笑言。反而说到和尚寺庙,免不了就要说起这四百八十寺所聚敛的财宝,不由纷纷垂涎起来。不过崇佛之心不论胡汉南北,李斛和他手下这些恶鬼竟也敬畏佛法。乱世里独佛门庙宇免于劫掠,百姓纷纷投身寺庙寻求庇护,这些早先藏污纳垢、聚敛无度之处,竟真有些救苦救难的慈悲意味了。

接连的劫掠和屠杀之后,台城内没不剩多少人。经过这几天的焚烧清理后,街上更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忘到头。各处的守备便都十分松懈——只是听说临川王至今还没落网,上头严令追捕,故而夜间巡逻依旧十分密集。

比之外头,皇宫之内的守备反而更严密些——毕竟天子还被囚禁在此处,唯有这个囚徒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不过……想来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软禁到含水殿,便无人送进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纵然冻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饿死了吧。

士兵们提起里头的人,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说大司马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啊?”

旁人正待接口,门边飞快的传来一声,“查岗的来了!”

一行偷懒的士兵手忙脚乱的踩熄火苗,各自归位站好。

果然片刻后便有巡逻的卫队走过来询问情况。

士兵们正待作答,忽听得有瓦片落地的声响,各都一惊,同时往墙上望去。

却并没见什么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问道,“要进里头去看看吗?”

正说着,却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士兵们却听清了来处,便有人绕到对面断垣处,向里一望——果然见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水井边,正在打水,那脆响却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发出的。

士兵们立刻便认出来,这是前日才掳掠来的厨娘——台城内宫娥们尽都被摧残,只这厨娘因肥丑和眼疾被嫌弃,没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便被驱逐来做些煮饭和浆洗的活儿。因活计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准备。

弄明白原委,士兵们不由厌恶她丑人多作怪,拥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几脚。

那胖女人只抱着头缩在一旁,连声哀嚎都敲不出来,让人觉着分外无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连个煮饭的人都没了。”

这些人才停下手。

见没旁的事,巡逻的卫队很快便离开了。

不多时,守门士兵们便又故态复萌,纷纷钻进门楼里去避风。独留一个人在外头把守。

那把守的人却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拧了几下,忽瞧见她后颈上皮肤白细如脂,不由有些上火。正要腻上前去,便见那胖女人拘谨的回过头来,露出右眼上骇人的白翳来。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觉得败兴至极。胡乱骂了她几句,道,“看着点!若有人来仔细老子扒了你的皮!”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门楼内侧去了。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忘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快步进屋取了个包袱出来,绕到门楼的那侧去。

乌云蔽月,天阴欲雪。

又有门楼遮蔽,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胖女人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见有个人躲在暗处,虽皮肤已涂黑了,却依稀能辨出轮廓来。

那人只用那双清冷的眼眸直视着她——她亲见那胖女人弄出动静引开卫兵的注意力,倒没有对她动什么杀机。但因不清楚她的立场,也难免心存戒备。

胖女人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来,立刻便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伸手递过包袱来。

她不接。

胖女人便将包袱小心搁在地上,似乎打算离开了。可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留恋不去,那目光宛若失孤的食草母兽,温柔无害,却令人打从心底里难受起来。那胖女人脸上还有适才为了保护她而被打出的青淤……

她不知为何便身上拉住了她。

胖女人愣了一下,眼中立刻便露出欢喜来。

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她想记住这人的名字,日后才好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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