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傻子呢?分期,谁知道拖到什么时候?要是分期,这利息也得算上。再说了,你们这鱼塘不是还和你们二婆家合资的吗?两家人一起呗,总能凑出来的。”
她小外婆听了,原本不声不响的,这下跳起来:“你说什么啊?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人也不是我们请的,凭什么要我们分担一半啊?80万,你杀了我们吧!”
那小青年哼了一声:“这我不管,甭管你们是一家担呢还是两家分担,反正限期三个月,这是我的底线了。要是不给钱,就法院见。对了——”他转向她小外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们家在城里还有套房子吧,两室一厅的,就记在耿明(嘉言舅舅)的头上。要是还不出来,这房子到银行拍卖一下也得值个六七十来万啊。虽然是贱卖了,我也就吃个亏,认了。至于你们,也不吃亏嘛。那房子十年前买的,估计也就花个二三十万呗。”
小青年走了,舅母和外婆六神无主,抱在一起痛哭。外公坐在门口抽烟,舅舅瘫在那里,一脸茫然。
她妈妈都从阁楼下来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嘉言忙过去扶住她:“你怎么出来啊,腿脚那么不好,要是摔了怎么办啊?”
她妈妈笑了一下,然后觉得大厅里气氛不对,茫然地问她:“怎么了啊,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塘里的账出了点问题,舅舅和外公正想着法子填补呢。”
“问题大不?”
“没事的,你去休息吧。”嘉言把她送回了老屋。
回来的时候,她小外婆一脸尴尬地看着她笑。嘉言看了看一旁一脸涨得通红的舅母,回头和小外婆走到了屋外。小外婆踯躅着,说:“嘉言,你外婆家里已经这样了,如果咱们家再不好,将来你们还能指望谁呢,你说是不是?与其两家人都被拖垮,不如……”
她的意思很明确,嘉言镇定了一下,问:“你说吧,没事。”
小外婆屏住了呼吸,嗫嚅说:“不如我们把那房子转过来,也好过被那孙子弄去贱卖呀。”
他们两家人是同出一系,早些年,房子都是舅母这边的,外公做主分了一间给小外婆他们。后来,小外婆的女儿嫁了城里人,因为拆迁分配到一套房子,那套十年前贷款买的房子就多余了,得交额外的税,她舅舅人好,小外婆他们信得过,所以,那房子就挂在她舅舅名下了。
不过,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不过户也没有办法了,哪怕是多交税。
不过,小外婆也知道这么做有点儿落井下石的味道,脸上也很不好意思。不过,嘉言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于是,她就说:“那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你想怎么样都行。不过,这事你还是过段时间再去和舅舅商量吧。现在家里这么乱,开口也不大好吧。那小年轻也就是说说,他要拿套房子干嘛,还平白少了几十来万,他才舍不得呢。”
“是是。”小外婆应了声,一脸歉意地走了。
这事到底也没敢告诉表哥和表妹,两人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舅母和他们说家里很好,要他们好好读书,吃好睡好了,别亏待自己。尤其是表妹白衫彤,过不了多久就要高考了,更加不能让她分心。她的成绩一向很好,考个一本不是问题,舅母是指望她能上个985的。
但是,这个为期三个月的160万的赔款到底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嘉言这天去给她母亲喂药的时候,她母亲的身体稍微好一点儿了,由她搀扶着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倦鸟归巢和衔山的夕阳。
“你爸那时候,也这样抱着我,和我一起看夕阳。”白淑慧对着太阳笑了笑,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
嘉言早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反感了,不过,也对那个人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默不作声。
白淑慧说:“嘉言,答应妈,你以后要是再见你爸,别恨他,他有他的苦衷。”
嘉言嘴里乖顺地应声,心里唱着反调。
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到了秋季,这座城市才真正显现出它应有的美丽。落叶飘黄,纷纷扬扬地落在荔枝面的花岗岩的路缘石上,坚硬黯淡衬托着祥和的美。这里到处是民国时留下的旧房子,法式宫廷的建筑,花岗岩的雕刻外墙、美轮美奂的玫瑰窗,还有擎天的拱形门,像回到上个世纪。
嘉言时常走到街道上这样安静地思考,然后在一个初秋的黄昏,做出她一辈子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俞庭君也在算日子。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白嘉言总应该来找他了。
在那之前,贺东尧被他三言两语就骗回了南京,在里面他是不能带电话的。而除了他之外,白嘉言是没有别的人可以借钱的。依她的性子。她也不会向那些半熟不熟的人借钱。她不找他借没有关系,他可以找个恰当的时机,约她出来吃顿饭,然后自然而然地谈起那件事。
可是,他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等到她的电话,甚至连点儿音讯都没有。他有点儿不确定了,这种不确定性逐渐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
又忍了一个多礼拜,他终于忍不住让人去查她的消息。
离开学还有一个多礼拜,她不在学校,可是,老家也没有她的影子。几经周转,他才在一个石材厂找到她,她在办公室里做账。
那天中午,她正好做完了一批,因为一晚上没有睡,整个人都有些憔悴。同事小李进来,笑着对她说:“嗳,嘉言,出来一下,有帅哥找啊。”
嘉言愣了愣,心道:难道是贺东尧?
不对啊,他应该早去了南京了。
她放了手里的工作,跟着小李走到外面。远远的,她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靠在墙角里抽烟,吞云吐雾的,脚底一堆的烟头。
嘉言皱了皱眉。
那时第一个想法是:这人怎么这么爱抽烟,瘾真大。然后,想起有人曾和她说过,只有内心极度空虚和缺乏安全感的人,才喜欢抽烟,因为他们的心永远都在流浪,需要填平心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游离感。
嘉言走过去:“你有什么事儿吗?”
俞庭君放下烟,抬起眼帘,就那么望着她,一言不发,神色极冷。
莫名其妙。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工作,先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猛地攒住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发了狠似的抱紧她,像是要揉碎她,怒声喝问:“你有病是不是?出了这种事为什么不找我帮忙?你有病是不是,啊?你工作的什么啊?帮人填窟窿做假账,你疯了!这是个什么厂啊,你调查过吗?这爆出来你还要不要混了?你的前途都毁了,一辈子都不清白。”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放屁!”俞庭君怒不可遏。他这么费尽心机的是为什么,就是为着她这么一句?怎么就和他没关系了?
她又吼道:“我自己的事!”
这次他听明白了。
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和家里人没有关系,要倒霉也倒霉她一个人的。他那么愣在心里,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嘉言挣脱不了,抬脚就跺向他的脚背。
俞庭君皱眉,放开了她。
然后,他看着这个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就那么在背后看着她,哪怕是上赶着去做这种事,她的背影也这么潇洒,这么决绝。
那一刻,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