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有人不喜欢他?”
“他又不是银子,为什么要人人都喜欢,就是银子,还有人视金钱如粪土的呢。”云惟珎打趣,后又严肃道:“心里扭曲的野心家,大约是看不见光明的。”云惟珎这是说总有变态,不喜欢昂扬向上、宁静美好的花满楼,也许还想着要拉他下深渊,或利用他的。
“我相信云大人不是这样的人。”陆小凤试探道。
“当然,所以我不想当着七童面说这些话。他天生就该在小楼上抚琴养花、听风浴日,这些凡尘俗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了。”云惟珎道,他请花满楼来,的确是想借助花满楼的身份,但如此美好的一个人,他也不愿意把他牵扯进血腥的江湖之中。
“云大人神机妙算,想来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陆小凤笑了,这是他进门来第一次微笑。大家既然有了共同的朋友花满楼,在之后的谈话中,就更好沟通了。
“我不过是睡前小读,怎会知道陆大侠要来?”云惟珎挑眉,不承认。
陆小凤知道这是让他当场低头了,好在陆小凤也是能屈能伸的人,道:“云大人,我是为鹰眼老七来求情的,还请云大人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你能全权代表鹰眼老七吗?”
“能!”陆小凤没有解释许多,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能字。
“十二连环坞解散,普通帮众落地为民,中高层可入剑一堂,前提是,手上的人命不超过十人,入了剑一堂,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剑一堂的规矩,大家也清楚,日后守着规矩办事就行了。”云惟珎没有啰嗦,直接把底线亮了出来,他不喜欢磨豆腐一样的一点点把底线往后推,他现在处在绝对上风,说是谈判,不如说是通知,条件就是这样,愿意就干,不愿意就打到愿意为止。
任何改革都要有妥协,在这些妥协是云惟珎在创立剑一堂就考虑到了的,闯荡江湖,除了楚留香,免不了要杀人,所以他把人命的数量定在了十人,超过了这个数字,还是往大牢一游吧。
“这不可能。”陆小凤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才领会过来,对面是什么人,他说出来的话,可不是用来商讨的。陆小凤苦着脸道:“云大人,十二连环坞就是鹰眼老七的命根子,你让他散了几代人传下来的基业,他怎么肯啊。”
“为什么不肯,他能找到你来当说客,自然就能想道我的底线。命根子?和性命相比又算什么。”云惟珎嗤笑道。
陆小凤沉默,端着茶杯不语。
云惟珎给他续了茶,陆小凤双手接过,云惟珎仔细观察了一下能使出灵犀一指的手指来,心中突然一松,就是为了这灵犀一指,他也能多包容陆小凤三分。
云惟珎放松身体,把手放在桌子上以手支额,懒散道:“陆小凤,知道我为什么不拿这些事去烦七童,却能心安理得的使唤你吗?”
“大约我是个天生的麻烦精?”陆小凤苦笑自嘲道。
“是因为你不如花满楼。”云惟珎摇了摇头,道:“不说家世之类的外物,就单单拿自身来说,在武功上,流云飞袖和灵犀一指同样精妙,七童身残志坚、心思澄明、温润君子,你风流潇洒、交游广阔、意气疏豪,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的武功比七童还好,可有一点,你不如他,这就把你们区分开来了。”
陆小凤好奇道:“哪一点?”
“他不杀人。”
陆小凤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说实在的,陆小凤自认是一流人物,而在江湖上他是比花满楼更受欢迎的存在,大约是江湖草莽汉子,实在不能适应富贵公子气息太浓的花满楼。听着云惟珎的评价,他心中也自认公正,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让云惟珎认为他不如花满楼。陆小凤自然不会因为被评价不如自己的朋友而恼怒,他只会高兴自己会交朋友,只是难免觉得理由有些奇怪。
“觉得奇怪吗?七童的最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尊重生命,不管是人的、动物的、还是植物的,所以他闯荡江湖,见识生死,手上却没有一条人命。你不如他,你与鹰眼老七为友,你可知他手上有多少人命,无辜的人命!你可知百姓称他们为‘水匪’,畏他们如虎!我为何而来,导火索不就是天风堂的人撞毁渔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一个说法,一百多条人命,在你看来,却不如你朋友的所谓基业。”云惟珎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陆小凤被云惟珎严厉的语气和强烈的代入感震慑,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我难道错了。低头的话刚要一出口,心里就反应过来了,笑道:“云大人说的有理,可您身边的郭大师手上的人命可不必鹰眼老七少,郭将军手上的人命更甚。您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云惟珎摇了摇头,眼眸突然暗淡了下来,道:“郭萍手上,没有无辜百姓的血,他所杀之人,其一是以性命追求武道之人,其二是贪官污吏、作恶匪盗,其三是潜入云府想要伤害我的人,这些人,有的求仁得人,有的杀之不为过。再有,他是朝廷命官,身负军职,本就有除暴安良,以杀止恶的职责,而江湖人,又是谁赋予了他们权利,让他们可以代替朝廷衙门,判决一个人的生死。”
“这些都不说了,最让我失望的是你提到的郭安之。”云惟珎是真的失望了,江湖在他眼中,曾经是避难所和桃花源,即使他曾在江湖中打滚受伤,但对陆小凤这样处于江湖顶端,有情有义的人,还是颇有向往的,如今偶像碎裂在眼前,心中不住的失望。
“郭安之是谁?他是边关大将!边军和外族的战争何其惨烈,是军人用自己的性命和鲜血,守住了河山,保住了你这样的人,能在中原江湖搅风搅雨!可在你的口中,听不到对他的一点儿尊重,这些年,甚至有江湖人去刺杀他,中原的江湖人,为的就是道听途说的所谓‘残暴’!你是没有见过真正的残暴,你不知道在外族人眼里,中原人不过是两脚羊,他们能把大批百姓蓄养起来当做口粮;你没有见过,一战死亡人数以万计,堆尸如山,流血漂橹;你不明白那些年轻的普通是士兵,付出生命代价守卫的是什么。”
“罢了,夏虫不可语冰。陆小凤,你走吧,十二连环坞的事情,你也不必操心了。”云惟珎摆摆手,疲惫道。
陆小凤想要解释,他并没有不尊重边关守将的意思,这只是谈判,语言艺术,就像欲扬先抑一样,只是一种策略。只是他不知道云惟珎突然就这样生气,陆小凤站起来正要解释,就发现一股强烈的杀气向自己扑来,武者的本能,他往后退了几步。杀气步步紧逼,陆小凤轻功绝顶,瞬息就退到了门外。
等他退到了门外,杀气就消失了。陆小凤最后只能从缓缓关上的房门缝隙中,隐约看到郭萍负手而立的身影和云惟珎疲惫的模样。
陆小凤知道云惟珎这是想赶自己走,并没有动手杀人的意思。陆小凤更知道自己说错话,把事情搞砸了,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跟着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墙角的引路人,往外走去。
“少爷,夜深了,多喝茶容易失眠。”郭萍接下云惟珎手里茶杯道。
“我就是有些烦躁,喝点茶压一压。”
“需要另外找人吗?”郭萍对云惟珎的既定政策是很清楚的,鹰眼老七这样的人物,需要有一个人来牵线搭桥、多做安抚,不然容易为祸民间。
“不用,我信七童交朋友的眼光,陆小凤是个人才,且给他一点儿时间吧。”云惟珎道,在这个世界,气运最强的就是陆小凤,天道宠儿、命运之子,再怎样困难的事情,都能在他手上迎刃而解……应该吧?
第三十二章 发动攻势
陆小凤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后院里喝酒,他已经有些微醉,正挂在树上,假装自己是只倒挂的蝙蝠。
花满楼从房中出来,还是衣衫整齐,冠发如玉。“怎么还不睡?”
陆小凤从树上翻身跳下来,落地有些踉跄,他毕竟喝了不少,打了个酒嗝,抱歉道:“吵着你了,我还是去酒楼吧。”陆小凤说完,长臂一伸,揽了他的大红披风,就要往外走。
“和云兄谈话失败了?”花满楼问道。花满楼聪慧灵敏,两位朋友都不愿他搅进江湖腥风血雨之中,他自然也是承情的,也就假装自己不知道。事实上,若不是陆小凤半夜买醉,他连问都不会问。不是冷漠,而是无能为力。
“失败,及其失败!”陆小凤好像站不稳似的,倒退几步,靠在树干上,无力道:“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失败过。七童,我以前一直为自己交游广阔,黑白两道都混得开而感到自豪。”
“自然,陆小凤最大的本事不是灵犀一指,也不是轻功卓著,连你那点儿小聪明也不能让人尽皆叹服,但你交朋友的本事确实是天下第一。”花满楼肯定道。
“可今天我却对自己的本事产生了怀疑。”陆小凤叹息,把他和云惟珎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道:“我真的没有不尊重军人、兵士的意思,那就是说话的技巧,我不过是想欲扬先抑,你知道的,七童。”
“我知道,你以前看话本的后遗症。”花满楼道。
“是啊,你看,那些想要显示自己聪明的谋臣,总要先声夺人,不是‘主公,你已大祸临头,有性命之忧’,就是‘如此险境,某还是先自谋生路吧’,总要先把人唬住吧,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德行,瞧瞧,我活学活用的这么久,还是头回踢到铁板呢。”陆小凤自嘲道。
“或许,你只是对云兄不了解。你以为你起的话头是让人震撼,又不至于真的动怒的由头,而在他看来,那却是不能触碰的逆鳞。”花满楼解释道。
“是啊,我从来不了解他,也没有了解的心思。总觉得他这样的官宦士人,又岂知江湖,连他已经收服了众多二三流江湖帮派,几乎占据整个江湖的中下层势力,也没有放在心上。心中有了成见,又岂能达成共识。”
“夜深了,先歇息吧。”花满楼劝道。他听觉非常灵敏,陆小凤不睡他也谁不成,当然,以他的心性,也不会放任陆小凤这般忧愁。
“花满楼,你总是这般善解人意。”陆小凤缩到地上坐下,又灌了一大碗酒道。花满楼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头,叹息了一声,陆小凤还是发现他有意回避的话题了。
“你从来不进万梅山庄,说是不喜西门吹雪的杀气,其实还有对他追杀别人的不喜吧,虽然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可他并没有权利要人性命。你从不与鹰眼老七交往,伯父曾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请他到花家紫檀堡做客,你从未单独见过他。现在回想起来,桩桩件件,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赞成我与这些黑道众人交往?”陆小凤沉声道,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想过花满楼会对他交往黑道人物有所微词。
“不过是个人一点儿怪癖罢了。”花满楼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