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知道这有多高。
慌乱间,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双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听到指甲和石壁摩擦发出的哧拉声。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点点的摩擦力,都可能让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会壁虎游墙,师父讲,要学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顶在墙面上贴合,你要想着,你腹部有个吸盘。
再抓,拼命拿腹部去顶,提着气,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计代价,一定要抓住。
继续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烫,应该是被尖出的石头划出血了,或许开了膛,谁知道呢,不能想,没到底之前,就要拼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秃,然后剧痛,不管,不去想。
终于,轰的一声,落地。
那股冲撞,撞的五脏六腑都颠了几颠,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难受。
落地了,终于落地了!
第一反应,居然是巨大的惊喜:没有摔死我,我还没死呢。
她笑起来,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难听而又怪异,难听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吗?还是我其实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着,不动,闭上眼睛,俄顷又睁开。
这洞里,并不很黑,远近散落着幽绿色的莹莹磷火。
木代艰难的转过头,看到自己摊在身边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竖起来的。
指甲不应该是服服帖帖的,贴着指面的吗,她的指甲为什么是竖起来的?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巨大的疼痛,直冲眼底,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滴进背后冰凉的泥土里。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抬起来,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里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牙关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时近半夜,中缅边境。
这个村子叫那奇波,属云南缅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时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着气的鸡,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点之后,凌晨两点之前,它会出乎意料的热闹。
村口会搭起一个又一个凉棚,大多四面敞风,像是内地的大排档。
有交易的凉棚,布袋里倒出来,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宝石原石,摊主盘腿坐,敞怀,胸膛的黑毛间隐现一条青龙,腰包里几厚沓钱,分不同币种。
有吃海鲜夜宵的凉棚,这里明明不挨海鲜产地,但是会有最新鲜的海鲜,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块混着生蚝贝类鱼虾哗哗而下,烧烤专门有一项叫波尔多红酒烧,味道怪里怪气。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将,但不见钱,只推筹码,十只蓝筹抵一只红筹,十只红筹抵一只金筹,一般金筹被人拿走时,堆牌的人会变一下脸色,悻悻骂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细腿长,胸挺臀圆,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个眼神,就会含笑停在某个男人身边,不讲价,也不吵嚷,于无声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风的,通常有个黑布门面,闲杂人不会进,也不能逛,门口守着彪形大汉,特定的人来了,对手里的半张钞票,或者扑克牌,严丝合缝对上了,会悄然入内。
而两点钟一到,所有人、车都会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车灯,无声无息往来处去。
这是中缅边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时夜市。
罗韧此时,就坐在海鲜凉棚里,坐布面的小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脚不齐,有一块下头还垫了块碎砖。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却不犯,片的极薄的三文鱼,慵懒绵软似的码在冰沙雪山堆上,边上小瓷碟里,酱油中央点芥末,又有冰镇明虾,虾肉水晶样透明,偶尔,虾身还会忽然抽动。
对面还有个位置,但还没人。
罗韧给自己倒酒,里头冰块消融,底下沉一颗圆滚滚青梅。
有个女郎过来,红唇微抿,媚眼如丝,胸衣里斜插了几朵去刺的玫瑰,罗韧递了张票子过去,然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懂了,这是表明要谈事情,不玩。
女郎知情识趣,拈了朵玫瑰,插进小木桌的狭缝里,玫瑰的茎细长,颤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说的柔声细气:“这样,其它的姐妹,就不会来打扰了。”
这也是行规。
罗韧继续等,夜风从凉棚的这头穿梭至那头,手机时间显示晚上11点45分。
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钢架特有的声音,罗韧没回头,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的走过来,坐下。
他右腿小腿打着外固定钢架,走起路来沉重,又透着几分别来惹我的狰狞。
青木约莫三十来岁,典型的日本人长相,目光亮而尖锐,挺鼻,清瘦但绝不孱弱,袖子撸起,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小臂上有竖行的汉字。
刺的是: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盯着青木看,胸腔里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激荡,眼眶微热,很久才说:“好久不见。”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鱼,蘸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大嚼,酱油汁顺着嘴角滑下,并不去擦。
罗韧端起大肚细吞口的清酒瓶子给他倒酒,青木夺过来,往地上倒,哗啦啦哗啦啦,没融尽的冰块渐次落地,只有那颗被泡胀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