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被送回了府中时,卞氏已安排好了一切,华佗也已等了片刻了。
华佗的年纪毕竟大了,此行便不曾跟随。随行大夫束手无策,华佗号完脉,再仔细观察了曹操的眼,咽等部位。待针灸后,曹操面上才露出些微的轻松,不算安稳地入睡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轻轻从曹操房中退了出来。
尚未至外厅,曹璋已急道:“父亲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佗道:“是头风病又发作了。”
曹植道:“父亲的头风不是由先生治好了么,怎会又发作了?”
华佗道:“头风作止不常,愈后触感复发。”
卞氏深吸一口气。她凝视华佗,忧心道:“那么,这头风该如何治?”
华佗淡道:“唯有开颅。”
四字一落,众人皆惊。
卞夫人尚未开口,曹丕已拂袖怒道:“放肆!什么开颅,简直妖言惑众!先前父亲放你一马,至今你未能治好父亲的头风!你这庸医,当真不是居心叵测,故意不治好父亲的头风么?”
言未尽,卞氏已怒喝道:“丕儿!”
满堂寂静。
曹丕窒了窒。他将紧攥的拳头拢于袖中,神色不明地冷哼了声。
卞氏不再看他,只沉了怒色,略带歉意道:“丕儿只是太过担忧他父亲,还请神医莫要怪罪丕儿。”
华佗躬身:“夫人言重。”
卞氏温和道:“华神医妙手回春,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除了开颅,当真没有别的方法了?”
却见华佗摇首叹息。
“那么,倘若不开颅——除了发作时如今日痛苦,还会有什么……么?”
“头重,头晕,头皮顽厚,不自觉知,或口舌不仁,不知食味,或耳聋,或目痛,或眉棱上下掣痛。季节转变,情志心动,都会导致头风再发作。而每次发作,痛苦愈甚从前。长此以往,恐怕……”
卞氏深吸一口气,不再开口。
夜色凄迷。
一路寒风迎面,割在脸上是刺骨的冰冷。
曹植的心也没有丝毫的暖意。
他与曹丕的斗争方才开始,他相信曹丕将会布下不少陷阱等他入瓮,同时他也期待着反击。然而曹操的这一病……打乱了所有节奏。
时间太短,太短了。
他将华佗送出门,将人扶上马车,才轻声道:“父亲的病,还请先生多注意些。只是开颅之类的话……先生千万莫要再提了。”
华佗眼中闪过些微的诧异。他细细打量曹植,见他面上满是诚恳,只得叹了口气:“就连四公子都不信老夫么?”
曹植摇了摇头。
开颅并非谬论。至少在曹植印象之中,这是完全可行的方法。只是一来时间不对,二则病人不对,这一提议注定只能是空谈。华佗说多了,非但不可能令曹操同意,还会有杀身之祸。
很多年前,他与华佗有过约定,便是在整个大汉中建立足够的医馆,使百姓远离病痛苦楚。但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期望。无论曹植还是华佗都明白,哪怕帝王亦不可能做到。
然而曹植掌权后,到底还是在邺县中建了医馆请华佗坐诊,非但免费为人看诊,药材价格亦是最低的。这期间,华佗救回的人命不可计数,也算实现心愿的第一部。
当然,这一举止为曹植收拢的人心更是难以估量。
曹植叹了口气,不再回答,只放下车帘,命人送华佗归家。
俗话总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曹操这一病,令整个邺县上空都笼了一层惨淡的乌云。大军胜利归来的喜悦,亦因这一场头风荡然无存。
不过好在有了华佗,一月里尽管头风依然犯了几次,曹操的面色终于渐渐恢复了。
曹丕、曹璋,曹植三兄弟每日除了上朝处理事务,便是归来后便陪曹操说会话尽些孝心了。三兄弟安排好了顺序亲自煎药伺候,闲暇时期便写一些曹操喜欢的文章或诗篇博他一笑。就连往常最厌恶看书的曹璋也开始找些经书来看,似乎有些心如止水的意味。
——纵然是稍过片刻,便有呼噜声传出。
一切都安静的有些渗人。
但时间久了,总归有那么一些不安分之人,喜欢做一些非份内之事。
一月不上朝、汤药不断的曹操,在众人眼里大约可能也许是真的病入膏肓了。于是十一月的某个下雪天,终于有第一人跪倒在曹操床前,高呼“大魏不可无后啊!”
呐喊之声嘶力竭,表情之视死如归,令曹操只看了一眼,便不忍直视了。
曹操缩在被窝里,卷着被子叹了口气:“啊,有理。老咯,孤到底是老咯!是到该立世子的时候了!这样吧,你跟孤说说看,孤该立谁为世子好呢?”
“……啊?”哭声戛然而止。曹操瞧着对方眼中露出些微不可置信与恍然大悟的恐惧,微微笑了笑。
所以说,不作死才不会死啊。
郭嘉被唤去时,曹操正倚在窗边看冬景萧杀,落叶簌簌。
这个冬天到底是十分凛冽了。
郭嘉微惊:“外边风大,主公怎把窗子打开了?”
曹操仿若未闻。
他依然撑着窗扉瞧着窗外,对身后的郭嘉挥了挥手。
他说:“这些日子里,孤总是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以前。孤想到,董卓叱咤风云的时候,孤只能活在他和吕布的夹缝中。后来,他死了,孤又对上了袁绍……孤,想到第一次见到荀彧,想到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孤与你们,都很年轻。”曹操说到这里,指了指窗外树梢上被寒风吹着旋转落地的枯叶,“而如今……故人依稀凋零,好似风中落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