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海淘气多动还笨,算账不行,认字也慢,到现在,千字文上的字还没认全呢,有时候,碧青真觉,老天爷太偏心,二郎那么聪明,多难的文章都是一遍就会,且能举 一反三,小海就笨的一个千字文,学了好几个月都没学会,这会儿正摇头晃脑的背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辰宿列张,辰宿列张……”念 了三遍,怯生生的看向杜子峰。
杜子峰提醒了一句:“寒来暑往。”小海才忙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又开始眼巴巴望着杜子峰了。
杜子峰叹了口气:“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你先念熟了,弄明白意思,再背就容易多了,你知道你背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小海低下头半天才小声道:“大姐给我讲过,我当时记住了,可转眼就忘了。”
杜子峰倒也算耐心:“那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次可记住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是说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时候,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
杜子峰的声音颇富磁性,却跟他的人一样,让人莫名觉得严厉,看得出来小海很怕杜子峰,自己教他的时候,这小子总是走神儿,一会儿看看远处的树,一会儿院子里吃食的小鸡仔,哪怕地上的蚂蚁洞都比自己教给他的书有吸引力,也因为如此,自己教他好几遍,这小子也没记住。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该给这小子找一个严厉的老师,这小子知道自己不舍得罚他打他,根本就不怕自己,也不会好好学,换一个严厉的先生就不一样了,一手板下去,就老实了,自己教了一个多月都没学会的千字文,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背下来了,看来这小子不是笨是欠打。
杜 子峰这位县太爷客串了一回先生,自己好歹的也得有点儿表示,这几条鲢鱼就算谢礼吧,想着,从桶里捞出一条大鲢鱼,放到案板上,刀背敲了一下鲢鱼头,刚还活 蹦乱跳的鲢鱼立马就老实了,刮去鱼鳞,开肠破肚,收拾干净,剁成一掌宽的鱼段,用粗盐码在陶盆里,腌一会儿,裹上一层薄薄的麦子粉,过油煎的两面焦黄,锅 里搁上大大的葱段,一把子蒜,放入煎好的鱼块,毛酱,醋,再抓一把糖霜,兑开水,没过鱼块,大火烧开,小火焖炖半个时辰,就成了。
如此焖熬出来的鲢鱼,红亮酥烂,鲜香入味,捡了几个锅边上贴的小卷子,叫小五给师傅送了一小盆,剩下的被家里人一扫而空,数碧兰跟小海吃的最多。
杜子峰吃了两大块鱼肉,又喝了一碗熬得白白的鱼头汤,不禁吁了口气,他以前不大爱吃河鱼,总觉着有股土腥味儿,可碧青做出来的鱼,却没有半点腥味儿,且厚厚的鱼肉,也颇为入味,就着刚出锅的小卷子,说不出的好吃。
杜子峰端着麦子茶,仍不觉回味刚才的美味,碧青已经把自己那张偌大图纸展开,并跟他进一步说明,想在哪儿打井?哪儿掘挖沟渠引水?哪里盖房子?何处安置那些深州的灾民?
杜子峰盯着那张图纸看了很久,抬起头:“你要知道,如此一项庞大的工程,除了人工,还要银子,深州大旱,灾民众多,人工应该不难,可这盖房引渠所需银子却也不是小数,从何处得来,难道你有不成?”
碧青摇摇头:“我是穷人,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见杜子峰挑眉,碧青笑道:“虽然我是个穷人,可冀州府最不缺的就是豪门大户的有钱人。”
杜 子峰叹口气道:“冀州的豪门大户再多,也没用,去年府台大人亲自登门,让他们捐些钱粮救济灾民,整个冀州府的豪门大户一共才捐了五百两银子,不到一千斤粮 食,还都是发霉吃不了的,这些人虽家资丰厚,却抠门的紧,宁可屯着粮食发霉,也不舍得救济灾民,你想让他们出钱帮你盖房,绝无可能。”
碧青挥挥手:“大人说错了,不是帮着我盖,是帮着他们自己盖,这些大人就别管了,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掏钱,给大人看这个,是想让大人帮忙在这儿多打几眼井,井打好了,就能盖房了,估摸明年就能完工入住。”
说着目光闪了闪:“大人明年任期也该满了吧,吏部考评的优可不好得,间河县的地少,田税有限,若用税赋衡量优劣,大人可要吃亏了。”
杜子峰脸色略暗,这也是自己发愁的事儿,吏部考评直接干系到自己的升迁,间河县这样的小县,大齐不知有多少,间河县地少,若用税赋多寡来衡量,这个优自己的确拿不到。
碧青度他的脸色道:“大人也不用烦恼,间河县的地虽少,若大人的政绩亮眼,一样高升,间河县虽穷,却也是快风水宝地,莲花山的工程启动,便可顺理成章的安置数百甚至上千灾民,不用分给他们地,光盖房的工钱就养活他们。”
杜子峰想了想道:“先不说你那些房子盖不盖的起来,便盖起来,明年完工之后,这些灾民又该如何安置,你的桃林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碧青点头:“是用不了,不过,大人何用愁这些,有朝廷大力支持,间河县的百姓定会大量种植番薯,朝廷之所以如此,想来是想用番薯来解深州大旱,如此一来,明年番薯的种植就会被大齐百姓接受,估计最迟明年,朝廷定会儿遣派钦差来冀州。”
话说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以杜子峰的精明,后头的事儿,不用自己点明也应该明白,果然,杜子峰目光闪了闪:“如此,你盖得那些院子也不愁卖了。”
碧青笑了起来,眨眨眼到:“碧青盼着大人腾达,也能跟着沾光。”
杜子峰走了,临走之前给小海荐了个先生,是在普惠寺借住的穷秀才,叫刘盛,因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盘缠用尽,又无脸回乡,只能寄居在普惠寺,靠抄写经文赚口饭吃,跟杜子峰有过数面之缘,杜子峰说此人中正耿直,给小海当先生正合适
碧青琢磨杜子峰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秀才不适合当官,忠正耿直是美德,可当了官儿,这样的美德就成了弊端。
既然杜子峰推荐了,抽个时间去一趟吧,再说,自己还答应了普惠寺的老和尚,帮着寺里种一池莲花呢,自己倒是不怕食言,师傅的面子不能折,更何况,把人家后头那些桃树枝都快砍光了,也着实该还这个情,听说普惠寺的素斋颇有名,顺道也可以学两招儿。
杜子峰办事很靠谱,没几天冀州府司农部就来了人勘察水脉,预备打井,人一到,村子里就热闹了起来,也不管地里的庄稼了,都凑过来瞧热闹,有心思的恨不能井打到自家跟前儿。
桃 花娘就是一个,见看水脉的人围着碧青家附近转悠,急的不行,忙回家找自己男人去了,一进院见丈夫正在喂猪,不禁道:“你咋还在这儿喂猪,你是村里的里长, 大小也算个管事的,村子里打井这样的大事,没知会你就罢了,来了也得先从咱家待着才是,如今你瞅瞅,净围着大郎家转悠了,你这个里长倒成了摆设。”
王 富贵皱起了眉,手里舀麦糠的瓢咣当仍到猪食盆子里:“你消停些吧,大郎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你瞧着眼热,背着人嚼说了人家多少闲话,弄得咱两家越走越生 份,都是因为你这个嘴碎的婆娘,你瞧着人家二郎拜了先生,有了好前程,求到人家门上,想帮桃花女婿寻个门路,也不叫什么大事儿,好歹乡里乡亲的,大郎媳妇 儿心眼儿善,说不得就帮忙了,可求人,你倒是有个求人的样儿啊,当着人家大郎媳妇儿的面儿,说人家小叔子的不是,大郎媳妇儿心眼是好,可你莫忘了,人家是 有一肚子学问的女秀才,人家叫你一声婶子,是看在一个村的乡亲份上,你倒端起架子来了,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给人几句话顶回来,还气不忿,嚷嚷着往后瞧,还 用往后瞧什么,就瞅现在,咱家连人家的边儿都攀不上了,你嫌人家大郎媳妇儿说的话不中听了,俺倒是觉着,人家说的是实在话,桃花女婿要是真是个念书的材 料,哪用得着求到丈人家头上,成天端着个书装读书人,也不瞧瞧家里老婆孩子都快吃不上饭了,一家子靠着丈人接济过日子,他不臊得慌,我都替他臊得慌,回头 桃花再回来你跟她说,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三天两头回娘家要嘴,他周家丢的起这个人,她爹这张老脸丢不起。”
桃花娘道:“你这是什么话,好歹是亲生的丫头,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三口子饿死不成。”
饿 死?王富贵哼了一声:“你瞧她男人穿的衣裳鞋,连点儿灰都不沾,天天什么活儿都不干,笔墨倒费了许多,好好的纸,与其写那些没用的文章,不如糊了窗户,还 能挡挡风,给他白瞎了,她家又不是没地,只要他两口子肯下力气,俺就不信能饿死,便不乐意种地,如今大郎媳妇儿买下临山屯的一百多亩桃林,活儿有的是,只 要肯干,一个月五十文的工钱稳稳当当的落下,赶上这样的好年景儿,要是还饿死,就是活该,至于打井,那是冀州府司农部的人,跟间河县可没干系,是人大郎媳 妇儿托人情找来的,不是官差,打井的银子都是大郎家掏的,之所以打两眼井,是人家大郎媳妇儿不忍心村子里的人喝苦水,你想在家里打井,先不说舍不舍的掏这 些银子,就算你肯使钱,也得问问人家冀州府的人干不干,趁早在家猫着,别处去丢人现眼的好。”撂下话沉着一张脸进屋了。
桃花娘听着外头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儿,心里一阵阵不自在,有心想出去扫听扫听,可人都在大郎家,自己去了,没人搭理反倒没脸,不好出去,却又实在好奇,忽想起二丫头杏果儿,忙进屋去找闺女。
这丫头自打开春不知怎么回事,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出去疯跑了,成天在屋子里闷着,话都少了,就知道在炕头做鞋,一个人就两只脚,哪穿的了这么多鞋。
桃花娘进来把她手里做了一半的鞋丢到一边儿道:“你跟碧兰好,去她家问问在哪儿打井。”
杏果儿只当没听见,拿起鞋来闷着头接着做,桃花娘刚被自己男人没头没脸的数落了一顿,本来就憋着火呢,这会儿见闺女也不搭理自己,火气窜上来,伸手就拧了她几下:“死丫头,聋了不成,听见了没,叫你去碧兰家问问在哪儿打井?”
杏 果仍没反应,给她娘拧疼了也不吭声,低着头,跟个木头人一般,气的桃花娘直哆嗦,扬起手打了好几巴掌,见杏果儿还不动,也卸了劲儿,一下坐在炕上,喃喃的 道:“怎么都是我错了,我哪儿错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着……”念叨了一会儿对着杏果儿道:“算娘求求你,说句话,难道真哑巴了。”
杏果这会儿抬起头来,木呆呆的看了她娘一眼,站起来出去了,出了自家院子,走到碧兰家门口,就见里头挤满了人,村子里的乡亲们差不多都来了,老老少少围着那些冀州府看水脉的人,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杏果儿脚都迈出去了,又缩了回来,当初铁柱家的婶子跟娘说,把自己跟二郎凑做堆的时候,自己在里屋听的真真儿,还记得,那时自己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心里喜欢二郎不?杏果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二郎家好,什么都好。
二郎娘和善,二郎的嫂子更好,识文断字能教二郎念书,有本事赚银子,还会做吃食,大郎嫂子做的吃食,是杏果儿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甜甜的麦芽糖,香喷喷的酱头肉,哪怕烙的饼,都比自家的好吃几百倍。
之前还觉得自家过得日子不差,后来才知道,二郎家的日子才是日子,如果自己能嫁给二郎,就能在这样的家里生活,一想到可以过二郎家的日子,杏果儿就从心里头欢喜。
可她娘看不上二郎,娘心心念念想攀上一门好亲,在她娘想来,二郎家不算好人家,娘更喜欢姐夫那样的,可自己没看出姐夫家哪儿好,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留着书香门第的名声,也是笑话,姐的日子自己是知道的,还不如在家的时候呢。
娘瞧不上二郎,几句话把铁柱婶子顶了回去,亲事也黄了,还叮嘱自己别跟碧兰在一起玩,省的外人传出闲话,将来不好说亲事。
她娘的话都没凉呢,二郎就拜了先生,跟着先生进京了,听说进了太学,太学是什么?杏果儿不知道,可她知道一件事,自己曾经离二郎,离那个温暖的家很近,差点就迈进去了,现在却只能站在门外偷偷的看。
想起这些,脸色一暗,刚想回去,碧兰一眼看见了她,撂下手里的茶壶,跑了过来:“杏果来了,走去我屋里待着。”说着拉着她的手去了自己屋,让她坐着,自己出去给她舀麦子茶。
杏果儿忍不住打量这个屋子,这是自己家以前的老宅 ,荒了好些年,早就破的不成样子了,可现在她竟认不出了。
屋里收拾的很干净,地面跟炕都是新磨的,炕头叠着整整齐齐的被子,炕上摆了一溜小柜儿,上头有一大摞账本,再旁边儿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一个小算盘,对面墙上搭着木架子,木架子有两层,放着满满的书。
杏果儿好奇的问:“这些书……都是你看的?”
碧兰摇摇头:“我才认识几个字,哪看的了这些,这是我姐的,从桃花村拉过来的,我姐说这屋子年头长了,潮气重,不能放太多书,等回头新房盖好了,找木匠打个一通到顶的柜子,刷上桐油,外头吊上布帘子,既防潮又防虫子,放多少书都不怕。”
说着,把墙上的算盘摘下来拨了两下:“这算盘是我的,姐跟我在这屋住,就是为了教我看账打算盘。”指了指炕柜上的账本:“这些是我家做买卖的账本子,如今都归我管呢。”说这话的时候,碧兰眼里都放光。
杏果儿恍惚想起碧兰刚来时的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小脸蜡黄蜡黄,一头枯黄的头发像秋天乱蓬蓬的草,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瞅着都吓人,明明跟自己一般大,却生生比自己矮了一头还多。
如今的碧兰,个头比自己都高了,乌黑发亮头发梳了一条辫子,垂在一侧肩膀上,辫稍儿系了一条鲜亮的红绸子,趁着那张小脸越发白净好看。
都说碧兰像她姐,以前还不觉得,如今瞧着眉眼儿越发的像了,身上簇新的袄,异常合身,不像自己总穿大的,娘生怕自己长得快,衣裳小了,每次做新衣裳都做的老大,一身衣裳都穿破了还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