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你……”莫声谷困惑地皱起眉峰不明所以。
“七叔是不是喝多了,误将风声当作了人声?”宋青书笑眯眯地望住对方,目光闪亮而狡黠竟将这漫天星芒都压了下去。“天色已晚,七叔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莫声谷还没反应过来,悬崖下的殷梨亭已七窍生烟跳脚大叫:“宋青书,你放肆!我是你六叔!七弟,还不快想法子!七弟!”
莫声谷被宋青书一蛊惑早将兄弟情意抛诸脑后,竟恬不知耻地点头附和道:“的确是喝多了!走吧!”说完,也不理会殷梨亭犹在平台上大喊大叫,只回头向宋青书问道,“去苏州是何意?”
“拜易天海易大侠为师,学他的惊鸿刀法!”
莫声谷与宋青书声音越飘越远,竟当真扔下他们不理,不顾而去。
殷梨亭与程小姐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殷梨亭早知宋青书手段,他既然存心留他们二人在平台上相处一夜,今晚便不会再有旁人经过这条山道搭救他们。殷梨亭神色尴尬地望了程小姐一眼,又急忙低头在身上翻找,希冀能找出一件半件可用之物以图自救。可今夜乃是除夕,他与师门一同庆祝,便是佩剑都不曾带在身上又怎会带着别的?翻找半天终究一无所获,殷梨亭不禁颓然坐倒。至于程小姐,早在莫声谷与宋青书走后不久便已自行寻了一处避风的位置安坐下来。殷梨亭呆坐一阵又缓缓回神,见程小姐被冻地脸色发白环臂紧抱着双肩,连忙走上前问道:“你冷吗?我、我把衣服借你。”
“不要,你也冷。”程小姐轻轻摇头。
“不,我不怕冷!”殷梨亭急忙应了一句,解下外衣披在程小姐肩头,自己只着一件中衣立在程小姐面前为她挡住山风。
程小姐仰起头呆望了殷梨亭许久,这才伸手拉了拉肩头的衣服轻声道:“多谢。”
殷梨亭凝视着程小姐沉默又沉默,最终缓缓开口道:“我与纪姑娘……早有婚约,一心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并无他念。峨嵋派门风严谨,是以定亲多年也只通过两封书信,且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致信师父令纪姑娘执笔。唯一收到的一封她给我的信,却是退亲书。若说不恨她背弃婚约移情他人,那是笑谈。只是纪姑娘如今斯人已去,便是有什么情仇难解也该放下。我本是孤儿,在襁褓之中被师父抱回师门抚养长大。师门便是我的家,师兄弟便是我的手足。师兄们个个才干过人,七弟也是英武不凡。便是青书,自幼当是武当未来掌门般教养长大,同样比我能干百倍。这些年行走江湖,为的便是不想堂堂男儿再托庇于师门羽翼之下不知世事。有幸遇到令尊与小姐,见识民生艰难领悟行侠任重,原是我的福分。程先生与小姐不爱私名、不重钱财、救世济民,殷某心中感佩、仰慕。我对程小姐、对小姐……”他语音愈轻,渐渐悄不可闻。“手也牵过了、抱也抱过了,还曾同乘一骑……”
程小姐面颊滚烫,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殷梨亭。只见他亦是满面通红,眼眸湿漉漉的,那纯真羞怯的模样仿佛在说:已经这样了,你想不负责吗?程小姐哀叹一声,想她美貌如花明慧干练,视世间男子为蠢物厌物。哪知天意弄人,竟是败给这只呆头鹅!
待殷梨亭与程小姐二人被人发现救出已是第二日清晨,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相处一夜,被救起时程小姐身上甚至还披着殷梨亭的外衣。程立言见女儿一身狼狈、殷梨亭亦是垂头丧气,更是气冲牛斗,何止怒发冲冠简直连胡子都翘了起来,指着殷梨亭破口大骂:“淫贼!无耻!趁人之危!”
殷梨亭不敢回嘴,被程立言骂一句便如受惊的鹌鹑一般微微一缩,双脚偏又牢牢站定了不退一步,一副认打认罚的乖巧模样。对着这样的一个面团程立言哪里还气地起来,手指一转又指向上座的张三丰,一阵心虚,再一转指向他下首的宋远桥。“你们武当派教的好徒弟!”
宋青书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宋远桥身前,赔笑道:“程叔岳,下月初八便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待下定聘书,采礼我武当当取蜀锦名缎十八匹、珠翠首饰二十八套、各色食物三十八品。”
程立言为宋青书对他称呼的变化而怔愣了一下,而后便一挺胸膛傲然斥道:“小子无礼!吾乃宋朝理学大家程颐之后,岂容你一无名小卒胡乱攀亲!”
“我六叔本是孤儿又是武人,这桩婚事原是我武当高攀。采礼再加上等走盘珠一盒,王摩诘江干雪霁图一卷、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帖一幅,程叔岳以为如何?”宋青书躬身道。
宋青书如此知情识趣,程立言面上阴云稍去,只愁道:“惜乎乱世之年亲眷不存,我膝下仅有这一女,这婚事……”
“程小姐原是名门之后,我六叔乃是太师父的亲传弟子在江湖上亦是名声显赫,这桩婚事断不可失礼草率,定要宣扬天下江湖咸知,便是鄂湘两地知府也要来喝杯喜酒!”宋青书面上笑意不减神色谄媚无比,竟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殷梨亭送出门。
“唔……”程立言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如此……”
“爹爹!”被冷落在旁的程小姐脸颊绯红扬声大叫,“这亲事……”
程立言横了她一眼,摔袖喝道:“你的亲事自然是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出去!”
宋青书跟着似笑非笑地望了殷梨亭一眼,抬手一打手势,几名知客道童便一拥而上,将殷梨亭与程小姐一同赶了出去。
被推出门外的殷梨亭望着紫霄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好似这桩婚事与他再无关联不禁目瞪口呆。为何他的婚事竟要青书做主,而师父和师兄们竟都乐见其成不置一词?程小姐却已然镇定了下来,拿下披在肩头的外衣递给殷梨亭道:“我该回去了。昨夜,多谢了!”若非昨夜殷梨亭将外衣给她披上,到后半夜又抱着她以一身内力为熔炉为她取暖,只怕她已染上风寒大病一场。
殷梨亭呆头呆脑地接过外衣,见程小姐向他敛衽一礼后渐行渐远,忽然把心一横又快步追上前,拦住她道:“程小姐,这桩亲事、这桩亲事……我是愿意的。你……”他红着脸低下头扯下悬在腰间的一枚玉佩递过去,轻声道,“这枚玉佩原是我十八岁时师父送我的生辰之礼,这些年来我无一日离身……”
程小姐心口犹如装了一只小兔般扑扑乱跳,许久才低声道:“我的闺名,叫媛媛。”她缓缓伸手去接那枚玉佩,殷梨亭却仍傻乎乎地不松手,只笑望着她,轻声而甜蜜地重复着:“媛媛、媛媛……”程小姐面上微红,此刻风清日丽一碧如洗,美人如玉君子尔雅,足可铭记一生。她忽而想起了幼时读过的一首诗:
春日游,妾拟将身嫁与,杏花吹满头。一生休。
陌上谁家年少,纵被无情弃,足风流。不能羞。
【第二部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怎么都赢不了】
39、武当铁算盘
春去秋来转眼六年过去,正如陆岷当年所料,如今武当庶务俱由弱冠之年的宋青书一手打理,宋远桥这个代掌门虽仍挂着名,实际却是早已脱身而出不多过问。这六年来,黄河一带年年泛滥元廷又无所作为,如今托庇在武当派门下生存的各地灾民流民已达三十万之数,鄂中一地早已无力容纳,武当的势力范围顺理成章地延伸至湖南。这三十万百姓有的为武当佃户、有的在武当买下的茶园内种茶、有的向武当借贷行商,便是住地治安亦由武当负责传授粗浅武学,使其组织队伍自保。势到如今,武当派在鄂湘两地俨然已成一方割据,人强马壮威名赫赫。而武当门下其十抽一的征粮规矩至今不变,对托庇武当门下的茶农与商户亦是一般善待。两年前,殷梨亭与程小姐盟定终生,程父又广邀儒林旧友前来武当为幼童讲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乱世之秋,百姓已视武当为人间乐土,至于武当张真人更是上天派来救济众生的神仙人物。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正十八年。清明过后,宋青书与殷梨亭二人带着一匣自峡州茶园刚采摘下来的春茶快马赶去大都拜会茶商陆舫德。陆舫德年约四旬生得白胖肥硕,原在杭州经营茶园,时来运转远房堂妹被元廷的七王爷瞧上了,成了极受宠爱的第九房小妾。接到消息的陆舫德便收拾了杭州青黄不接的买卖,跑来大都投奔。这几年仗着七王爷的威风将大都的茶商都挤跑了,唯他一家独大,陆老爷自知升官无望发财心愿已成便又求起了风雅。因是做的茶叶买卖,便自称是唐时茶圣陆羽之后。陆舫德品性虽差,于茶道却并非一无所知,刚品过宋青书特地送来的春茶便长长一叹,摇头晃脑地摆弄学问。“细啜襟灵爽,微饮齿颊香。好茶!”却是不知这同样写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又是不是他的祖宗。
宋青书直至陆舫德端起茶碗才跟着品茶,他天生肤白此时端着那定窑白瓷五指竟是比瓷器更细腻上数分,全不像一个武夫的手。听陆舫德夸他的新茶,宋青书也随之阖上碗盖,将那才略略沾唇的清茶摆到一旁,随意道:“陆先生既然喜欢,这匣新茶还请笑纳。”
陆舫德望向那匣茶叶的目光已是贪婪无比,口上却仍是推辞。“先祖品评峡州茶原是天下第一州,这匣新茶价值不菲,如何使得?”
宋青书笑道:“我等武夫行走江湖餐风露宿,饥渴时便是雨水也是甘露,这小江园入得我口也是明珠暗投,倒不如宝剑赠英雄了!”
陆舫德听他笑声清朗确是武人气度,便也不再客套。“老夫这便多谢宋小友了。”他也不用仆役动手,自己将那匣茶叶揽入怀中。“这小江园乃是天下一品,宋小友既然种成未知这价钱……”
宋青书但笑不语只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他生来美姿仪又衣着锦绣,这轻轻一笑便好似珠玉在侧灼灼其华。
陆舫德却犹如见鬼面皮都跟着抽搐了两下,迟疑着道:“这只怕、只怕……”
“无妨!”宋青书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已笑着打断他,“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武当与陆先生的交情断不会因此有所损伤。时辰也不早了,六叔,不如我们……”
殷梨亭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的站起身道:“陆先生,告辞!”
“殷六侠,请留步!留步!”陆舫德愈发急迫连忙去扯殷梨亭,殷梨亭身负武功一闪身已站在门外。陆舫德无奈只得又向宋青书讨交情,“宋小友,这价钱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嘛!你若当我是朋友,今晚定要留在老哥哥家吃顿便饭!殷六侠也要出面才是!”尤其是殷梨亭!
“青书,还等什么?”殷梨亭面色一变,唯恐宋青书又把他卖了急忙喝令他出来。这几日陆舫德对他殷勤无比,他虽不明缘由却总觉得心头发毛不可不防。
宋青书歉然地笑笑,向陆舫德言道:“陆先生,非小弟不肯赏面,只是小弟在汴梁还有些买卖要料理,实在不能久留。这小江园的事陆先生若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转头刚走到门口,又忽然转过身取出一只脂粉盒放在桌上,“还请陆先生代六叔与小弟转告令爱,他日有缘终有相见之时。告辞!”利落地向对方抱拳一礼,只是眨眼之间,他已在数步之外与殷梨亭一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陆舫德的仆役见自家主人神色恨恨不由莫名,小声道:“老爷,这小江园乃是天下一品,宋青书卖一百两一斤给我们大便宜啊!”
“蠢材!”陆舫德怒气冲天想也未想地便甩了那仆役一个耳光。“这等极品名茶一年也出不了几斤,他要的是千金!一千金一斤!”元人性喜食肉平日里便少不了饮茶解腻,这小江园他若是献给七王爷必然好处不尽。只是便是借七王爷的名号,这茶叶他最多也只能卖一千二百两,价钱再高怕是七王爷都会眼红要他脑袋。“铁算盘不愧是铁算盘,莫说是一个铜板,便是擦屁股都嫌硬的一张交钞的便宜,都别想占他的!”宋青书这些年行商买卖走遍大江南北早已是“名声在外”,同为茶商的陆舫德又如何不知?
“老爷,这小江园价值连城,我们何不报予兵马司请他们留下?”吃了一个耳光的仆役仍不灭邀宠之心又凑上前出谋划策。
“说你是蠢材果然是蠢材!”陆舫德闻此妙计不喜反怒又扬手甩了那仆役一个耳光。“这二人都是武当派门下身负武功,那些跟你一样的兵马司蠢货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你没听到他们说他们要去哪吗?汴梁!那里现在可是红巾军的天下!……唉!这朝廷将来也不知……”说到此处陆舫德又忽然起了忧国忧民之心,只是才说了半截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不敢多言。今年红巾军的势力愈发壮大,三月的时候就杀到了柳林差一点兵临城下,好在被汝阳王打退了去。这宋青书与殷梨亭区区二人能在乱军之中来去自如,陆舫德又哪里敢把那些构陷下狱威逼勒索的手段用在他们身上?
那仆役连挨两个耳光顿时熄了进取之心,只捂着脸苦道:“老爷,小姐还等着那位殷六爷的回音呢!”
想到女儿陆舫德更是满面愁苦,想他有钱有势唯独子嗣上过于缺憾,连娶四房小妾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数日前宋青书与殷梨亭前来拜会他,他还端着架子闭门不见。哪知转头殷梨亭便在郊外救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他仅有这一女如何舍得?若是殷梨亭能休妻入赘……如今买卖没谈成人又跑了,晚上回去女儿如何能与他干休?想到此处陆舫德更是气恨,忍不住抬手再给了那仆役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