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越拿起用惯的羊毫墨笔摩挲了片刻,定下决心,放下,右手臂缓缓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火炭挨去。
此时开考不久,他一字未写,这便受伤自逐,便是锦衣卫也没有借口强要翻查他的随身物件——
手背已感觉到火苗炙热的温度,快要舔上之际,忽听明远楼上,连着九声鼓响。
考场上登时一片哗然,无数脑袋从考棚里钻出来。开考不过半个时辰就击鼓,还响这么多声,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考棚前的军士们不得不维持秩序,厉声道:“请各位相公安坐棚里,不得喧哗,不得交谈,更不得起身乱走,违者以舞弊论处!”
军士们的话还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这一关,谁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绪,等着随后的说明。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认出竟是本次会试的主考,礼部尚书王墨。
依惯例,总主考官都是在明远楼中坐镇揽总,一般是不下来亲临考场的,如今竟由他亲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呃,这位主考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似死了爹一样?
王尚书岂止是神情哀痛,连眼圈都泛红了,他站在无数考棚之前,环视考棚里探出来的无数个好奇脑袋,口气沉重地开了口:“本官刚接到宫中急报,圣上——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是不是木有想到, 万阁老没死,皇帝先死了,
从我设定他修道的那时候起,他这个忽然驾崩的结局就是注定了哒~~~
☆、第82章
王尚书这一句话经由层层传播下去,片刻功夫已传遍整个考场,如一道惊雷,劈在数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这——什么情况啊?!
位置靠前、亲耳听到王尚书说出这一句的考生们尤其震撼,脱口便想问一句什么,嘴巴张开了却全都失语。
——问什么哪?问王尚书真的假的?
这考场里考生考官军士杂役等加起来快上万了,王尚书就是活腻了也不敢当着万人面前诅咒君父驾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腻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终于有反应灵敏一点的考生想起来提问了:崩看来是假不了了,那是怎么崩的?这么突然,崩得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啊。
但王尚书已经没空搭理这些考生了,他心里有数,他被关在贡院里,消息比别人肯定是慢了一步,这消息在开考后半个时辰送来,皇帝本人说不定是在夜半搜检或更早之前就已经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经进宫,把皇帝的身后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抢的政治资本也抢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布发丧,把消息送过来,叫停会试。
能任会试主考官原来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却成了拖后腿的桎梏,王尚书的心情怎么会好?他只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进宫”后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这里的后续解释安排等差事,就交给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场的军士们。
副主考官姓施,现在翰林院中供职。施学士简单宣布了几件事体,其一自然是皇帝驾崩,会试终止;其二考生们可以出场,但等他们出去之后,京师肯定已经戒严,太子现在金陵,在太子从金陵赶来之前,这个戒严状态应该都不会解除,所以他们不能返乡,要在京里再住一段时间;其三,在京期间,必须遵纪守法,这期间如有闹事犯法,从重从严处罚。
“诸位能坐在这里,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来,可要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说完最后一句忠告后,施学士命人打开龙门,放考生们出场。
一个个憋足了劲的考生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力气一下都不知泄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东西,在军士的维持下依次走出考棚,离开贡院,出来见到大片灿烂朝阳时,才大梦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来。
一时没人离去,以同乡为单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来。
有考生夹着考篮扳手指算:“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这起码几十年,没有过这么短时间的会试吧?”
旁边的考生搭话:“岂止几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没有过!”
司宜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时不时跳起来,好在苏长越和梁开宇的心情也是无法言喻,急需找人倾诉,互相找寻着,好一会之后,三人终于碰上了头。
司宜春张口就咋舌:“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开宇纠正:“是我们。”
司宜春从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们碰上了!”补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开宇道:“百年也难遇。”
——因为皇帝驾崩而取消当年科举之事属于平常,但皇帝崩在会试当日,考生都入场了,临时叫停的,真是世所罕闻,翻遍史书都翻不到。
“皇上龙体素来也算康健,没听说有什么贵恙,怎么会这么骤然就——?”这一句司宜春是压低了声音问的。
梁开宇也低声回道:“皇上住在深宫,就算有什么不妥,也不会到处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摇头:“不对,我还是觉得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数,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样也该提前把太子从金陵召回来吧?”不至于像现在,太子连君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这个角度切得妙,梁开宇也无话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
“请各位相公速速散去,不要聚众在此!”
这是施学士见他们迟迟不走,派军士出来撵人了。
在这个紧张敏感的关头,众举子们倒也不敢不听话,三三两两地挤着,慢腾腾各奔东西。
除了震惊之外,大家别的情绪还算平稳,没什么人为浪费掉这一科而失控,因诸人都知晓,依惯例,新皇登基后多是要开恩科的,不过这一年时间,众人还耗费得起。
苏长越先一直没说话,他的心绪比司梁二人复杂得多,太多情绪堵着,反而不能像他们一样随便出口了。此时和着他们一起往外走,到岔路将分开告别时,才开了口,先把自己家的地址报与了他们,然后道:“司兄,梁兄,你们在京里若有什么不便之处,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寻我。”
司宜春笑道:“好。”
苏长越便欲走,想一想这两人皆不像通庶务的,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路上见着布店,莫忘了扯两尺麻布,若迟了,恐怕难寻。”
天子驾崩,举凡天下官军百姓俱要戴孝的,麻布必然要遭抢购。
司宜春一拍脑袋:“是这个理!我们在这里废话半天,不及你一句有用。梁兄,快快,我们快走,那等大户人家一买都是整匹整匹地买,可不能叫他们给买光了。”
周遭听到他们对话的举子闻言也忙加快了脚步,一帮人急行军般直寻布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