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则掀开书房的那幅猛虎啸山图,轻手轻脚取下墙砖,把搁在其中的青铜碎片拿了出来,用帕子仔细包好,放入怀里。
他今晚要连夜出城赶去碗口村,所以时间很紧迫。
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灰马,沿着僻静的街道一路往前疾驰。
这一带是京城的贫民窟,别说夜里,便是白天人也很少,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策马飞奔。
架在肩头十几年的重担即将卸下,言则此时周身的血液都膨胀了起来,只盼着能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而灰马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愈发卖力地扬起蹄子。
就在这个时候,皎洁的明月勾起一道剑光,锋利的剑身从脚下划过,将马蹄齐齐斩断。
瞬间,鲜血四溅!
言则在落马前一跃而起,凌空翻了个筋斗稳稳地站定脚。
他转过身,对面阴暗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
黑衣,黑裙,黑靴,黑色的兜帽罩住半大张脸,她面无表情,那双眸子比寒冬的月华还要冷上几分,手里的三尺青峰血迹斑斑,血液顺着剑尖滴入青石板。
虽没蒙面,但仍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你是谁?”
黑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剑举起,“东西留下。”
言则怔愣了一瞬,神色渐渐凌厉:“你是为它而来?”
话音正落,骤闪的白光倏地逼近——
但听“砰”的一声响,暗夜里火星乍起,两人交锋之后,皆各自退开。
尺素执剑看他,言则的大刀正挡在身前,冷凝的目光与平日里的憨厚老实截然不同。
出任务前有听过言则其人,会用双刀,使弓箭,但功夫稀松平常,饶是现在躲了一招,她也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脚下发力,剑势越来越快。
两人实力的强弱太过明显,几乎是摆在面上,谁都知道的,尺素从学武起就被灌输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对于言则微薄的还手只当是负隅顽抗。
但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负隅顽抗,明知没有胜算还这么拼命,倒不如求个痛快更好,说不定还能有一命苟延残喘。
刀剑相交,拆了七八招,言则的额角已见了汗,再一次的短兵相接,一剑下去,他的刀终于难以为继,崩成了两断。
刀柄的余威从手传至全身,他整条胳膊都已麻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低头时,鲜血自口中流出。
感觉差不多了,尺素抖了抖剑,作势就要上前,却不想他拄着断刀,硬生生提了口气,以手撑地再次站了起来。
她诧异且不解地颦了颦眉,直截了当,毫不委婉地冷声说:“你打不过我的。”
言则只扫了一眼近处,那匹跟了他数年的灰马横倒在地,四肢已断,正奄奄一息地轻喘。
他颤抖地挪过去抽出马背上的另一把刀,此刻灰马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眼底里透着悲凉之意。
言则咬咬牙,伸出手去,将掌心覆上马的双眸,手起刀落,利落地结束了它的痛楚。
他缓缓撤去了手,看着那双已然没有神采的眼珠,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握刀,第一次爬上马背的情形。
少年时春风得意,纵马驰骋,从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卑微了那么多年,窝囊了那么多年,突然才发现,原来年少的自己曾如此仗义轻狂,自命不凡,竟这般的轻易许人承诺,替将一个秘密守上了这么久。
而在他就快放弃时,老天爷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了解一切。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是已经注定的。
刀握在手上的刹那,尺素发现他抬眼时神情有极大的变化。
那一刻,让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负隅顽抗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莫名地跟着他挺直了背脊,不再是强弱差距间的居高临下,而是认认真真的,凝眸平视。
封尘了许久的长刀,一柄已不再锋利的长刀,带着岁月的沉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划破夜空,闪电般袭来。
*
在温柔的黄昏里,家中小院内的那棵树开了花,说不出花的名字,但看上去很美,鲜红的一大片。
迎着微风,那些娇嫩的花瓣簌簌的往下飘坠。
书辞站在这片花雨里,摊开掌心时,正好接住一朵。
忽然似有所感,她抬起了头,对面是言则高高大大的背影,像极了一座小山。
他并未转头,只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爹。”书辞含笑打趣,“您又哭啦?”
良久良久无人回应,随着夕阳渐渐沉入地底,照在那个背影上的阳光也在一寸一寸变窄,缩短……
他迈开步子朝前走。
书辞不解的跟了上去,“爹,您去哪儿啊?”
身后的树枝在风里摇曳,折断的花枝朝下缓缓坠落,四周飘飞的花瓣鲜艳如血。
寒夜中,长刀垂直落在地上,溅起的鲜血如纷飞的花,哐当一声,在清冷的长街回荡。
月光照着冰凉的血,倒映出石板上趴着的,小山一样的人。
尺素握着那块碎片,垂眸看他,半晌才轻声道:
“先生宝刀未老,可惜英雄迟暮。”
*
书辞从梦里惊醒,肩头罩着的外袍便随之往下滑,沈怿见状忙合上书起身来给她披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