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第一次真正领会“幽微”的剑意,先开始有些滞涩的剑越来越纯熟,霜刃带起漫天的剑影,令人战栗地在整个空间中铺陈展开,一时间竟与斩魔阵异曲同工。
可惜他越强,对手也越强,程潜的气力终于耗尽。
第十六剑的时候,霜刃再次脱手而出,狼狈地滚落在地,程潜强提一口气,晃了一下没站稳,居然直接半跪着栽了下去,手臂勉强撑住地面。
中年人居高临下地将手中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漠然道:“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么?”
程潜一时间心跳如雷,说不出话来。
“‘幽微’一招,乃是扶摇木剑中最难的一招,变幻莫测,无孔不入,你先前狗屁不通,不过瞬息,却已经能游刃有余,有这样的资质,为何宁可去钻研别家剑法?浮躁!”
若说方才是忧心严争鸣,心绪略有浮躁,程潜承认,但他这么多年的苦功不曾比任何人少下一分,九死一生,不曾比任何人安闲——天资姑且不论,他自认绝不是个浮躁的人。
程潜当下辩解道:“我……”
中年人嘴角微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打断了他:“因为你觉得木剑与你不对路,是吗?我扶摇木剑走得是‘人道’,从生到死,从少到老,世上万万千庸常之人都脱不开这个路数,一点稀奇的地方都没有,你觉得自己是例外,与那些常人不同,对不对?”
程潜:“……”
回想起来,旁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尚待鹏程万里的时候,他自认已经早熟到失却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时候,他自认已经循着清晰的目标,远远地走在了前面,旁人百般挣扎、事与愿违时,他横行世间,早就无所畏惧,旁人眷恋飞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却自愿走上了“人道”。
虽然从未自夸过,可程潜深藏潜意识里的自视甚高让他从未将扶摇木剑中每一招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那木剑中种种剑意,对他来说,始终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他像是艰涩地领悟别人的人生际遇那样生搬硬套,从不曾真正有感而发过。
那中年人断喝一声道:“你看了天地,而后看自己,看了旁人,却从不肯与自己比对,难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选了‘人道’,为何不肯放下那颗大而无当的天地心?”
“待人全凭亲疏远近,感慨谁,容忍谁,亲近谁,爱谁——你可曾敬畏过谁?仰望过谁?以谁为鉴么?”
那中年人说到这里,蓦地将剑尖往下一压,锋利的剑刃刮得程潜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骄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没多大长进。”
程潜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你若真能超凡脱俗,自觉解透了扶摇木剑,为何连一招‘幽微’也使不好?站起来!”那中年人怒喝道,“剑还没传完,装什么死!”
刚开始,他心思难定,度日如年,虽不担心同在此间的严争鸣,却开始担心起外面跟众多魔修与天衍处的人共处一室的李筠等人。没料到转眼被此间主人明察秋毫地看出心不在焉,遭到了疾风骤雨的虐待,逼得他不得不摒除杂念,渐渐沉入扶摇木剑中。
程潜被困在这里不知多久,此间不知名的主人无数次禁锢住他的真元,无数次强迫他像个没入门的小弟子一样,将霜刃当成普通木剑练习。
可是等到那重新化成老者模样的人推开另一扇门,将他放走的时候,程潜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无日无月的种种,只发生在一念一息间,他站在另一个门口,抬眼看见自己入此门前被木剑削掉的一小缕头发竟然才刚刚落地。
程潜忽然一步缩回,回头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者眼观鼻、鼻观口地答道:“无名,我不过是你们存下来的一点传承。”
程潜又问道:“如果我们选了‘天’字或者‘地’字呢?”
老者道:“扶摇派自古只走人道,至于天与地,我教不了,没人教得了,只好送你们从哪来回哪去。”
程潜听了,心里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没来得及抓住,他若有所思片刻,端端正正地冲那老者行了晚辈礼,这才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