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没有,只是大公主吩咐过,小公主得补全之前拉下的功课才能出这院子。”
灵犀呆愣住:“……全补上?”
侍女点头,好意问道:“要不要我先请侍读过来?”
“不用,先让我缓缓。”灵犀掰着手指,默默数自己究竟得补上多少功课,“每日临摹小楷,到今日得补全四十六,不对,是四十八遍的《灵飞六甲经》,还得看完《东海商旅述略》、《长物志》……”
正当她越数越心慌时,忽听见有侍女前来通传:“小公主,太子殿下正在院外。”
“哥哥!”灵犀闻言一喜,她自己虽然出不去,但哥哥可以进来,岂不是一样的,“快请进来!不不不,我去接他!”
说着她便快步往院门去,果然看见灵均坐在铺设着海草毛毡的肩舆上,由四只海龟稳稳当当地托着,停在院门之外。
“哥!”灵犀奔过去,笑吟吟道,“你身子可好些了?今日觉得如何?”
灵均在肩舆上笑答道:“觉得好多了,所以出来走走。我记得原先这儿是一大片的白沙地。”
灵犀忙道:“你想见蚌嬷嬷是不是?她就在我院子后头的白沙地里。哥,你若不累,就来我的院子走走如何?姐姐罚我,不补完功课便不许出院子,我想去寻你也不能。”
灵均温和一笑,点了点头,示意海龟降下肩舆。
灵犀欢喜得很,下意识就要上前扶他,却被灵均立即制止住。“小妹,你别误会。”他温颜解释道,“我是担心你,那日着实有些吓人。”
灵犀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是自己想着要提防他,想不到反倒是哥哥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忙示意旁边的侍女上前来扶他。
“瞻星院……”灵均缓步随着灵犀踏入院中,绕过玉石屏障,踏上夜幽桥,展目望去,竟不用灵犀为他一一介绍,他便已说出各处的名称来,“小重山、静峰轩、雪尽楼……”
灵犀讶异道:“你怎得都知晓?姐姐曾与你说过?”
面上的笑意又是满足,又带着些许惆怅,灵均叹道:“这院子,是照着我当年画下的图所建的。”
此事清樾从未曾向灵犀提过,她完全不知:“你还会设计园林,我怎得不知?”
灵均笑道:“哪里称得上设计,不过是自己喜欢瞎想,涂涂画画而已。姐姐见我在功课上懈怠,气得很,我记得这院子的画她明明是撕了的。”
当年清樾因年纪轻轻便执掌东海,知晓处事不易,故而对灵均要求颇为严厉。加上她毕竟年轻,政事上尚有人辅佐提点,家事上外人却不便插手,对于灵均的管教她着实太过操切,诸事说一不二,容不得灵均有半分反抗,姐弟间的关系便像牢头与囚徒一般。直至两人最终闹翻,灵均离家出走,清樾静下心来反省,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故而对灵犀,她已是迁就了许多,唯独盼着灵犀平平安安,功课上松了许多,还请了侍读,便是怕小妹闷得慌。
☆、第七十七章
灵犀低头想了想,笑道:“肯定是姐姐当着你的面撕掉, 后来后悔了, 自己偷偷摸摸又粘补起来,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拿给你。”
灵均笑了笑:“大约是如此吧。”
“你想不想蚌嬷嬷?”灵犀道,“我带你去见她好不好?这些年蚌嬷嬷也常念叨起你。”
那巨蚌, 灵均在其中躺了两百多年,而灵犀则躺了八百多年, 说起来他们俩都像是巨蚌自己的孩儿一般。“好。当初我常到蚌嬷嬷那里去瞧你, 你才这么点大……”灵均用手比划着, “盘着一动不动,身上的鳞片都是透明的, 看上去比水母还要娇嫩,可爱得紧。那时候我常常盼着你能早日醒来,想不到一下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灵犀边行边笑道:“我也常常在想哥哥你的模样, 有时候仿佛在梦里见到过,模模糊糊的, 也看不清楚, 但能听见你唤我小妹。”
灵均笑问道:“见着我, 是不是觉着失望了?”
灵犀赶忙摇摇头:“没有,虽说和梦里头的不太一样,可你一唤我,我就知晓你是我哥哥。对了,我去过鹿蹄山,当年你与澜南那战流了好多血,龙血浸润过的地方都开着花,好看得很。那时候我就知晓,我哥哥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两人沿着游廊慢慢走,四只海龟托着肩舆在不远处跟着,以备灵均体力不支之时可以及时让他歇着。说起来灵均与灵犀相处时日甚短,虽是兄妹,彼此间难免有生疏感,好在灵犀是挚诚之人,纵然只是说说笑笑,也能叫人感受到她毫无芥蒂,灵均与她在一起,着实比和清樾在一起轻松得多。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白沙地。
巨蚌似早有所感,蚌壳一开一合,吞吐间掀起层层白沙,白沙往前洒落,在她跟前形成一个浅坑。因巨蚌着实太过巨大,如同屋舍一般,挪动一次,白沙地必定要翻天覆地一番,沙尘漫天,整个瞻星院都会覆上一层薄薄的白沙。所以巨蚌轻易不会挪动身体,但今日她竟也往前行了两步,前来迎灵均。
数百年未见蚌嬷嬷,灵均亦是想念得很,示意侍女不必再扶,自己往前朝巨蚌行去,行了数步,伸臂径直抱住巨蚌:“蚌嬷嬷,我回来了!这些年让您担心了吧,都是我不好……”
灵犀在旁,也伸手抚摸着巨蚌,心下欢喜得很。
巨蚌张开蚌壳,伸出柔软的蚌足,抚摸灵均。现下,她的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她身边,她心满意足得很。
多年未见,大概是想抱抱灵均,蚌壳又张得大些,一股巨大的吸力将灵均往里头带。灵均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灵犀忙道:“蚌嬷嬷,哥哥在外头受了重伤,身子还弱了些,你轻点。”
灵均笑道:“不碍事,你莫吓唬蚌嬷嬷。”
蚌嬷嬷听见了,用柔软的蚌足轻轻托起灵均,将灵均送入自己蚌内,灵均毫不意外。这原是灵均小时候就玩惯的游戏,躺在软软的蚌肉上,旁边放上一枚夜明珠,又舒适又惬意,还可以透过蚌壳的缝隙偷偷观察外头的情形。
灵犀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
就在灵均堪堪进入蚌壳的一瞬,双目触及一片昏暗,蚌壳在头顶慢慢闭合,他的身子不知怎得骤然一震,本能地开始挣扎,想要冲出蚌壳。蚌嬷嬷不明其意,只道他有什么别的事情,楞在当地……
蚌壳光滑而坚固,蚌足柔软而滑腻,灵均愈挣扎愈使不上劲,愈发紧张,被幽闭关押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再未犹豫,使出全力,狠狠一掌击上蚌壳——蚌壳裂开一条缝,蚌嬷嬷吃痛,原该本能地闭紧蚌壳,但她担心伤着灵均,忍着痛楚先将灵均轻柔抛出去,才瞬间将蚌壳闭合。
这一生变太过突然,灵犀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蚌壳裂开,灵均飞出。她冲上前从白沙地上扶起哥哥,见他面色惨白,已然晕厥过去了!
“哥哥!哥哥!……”她接连喊了数声。
灵均双目紧闭,虽无知觉,但眉间蹙起,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雪兰河从稍远处疾步过来,他回到水府之后,见灵均不在殿中,打听后才得知灵均往灵犀这边来了。担心灵犀安危,雪兰河急急便往瞻星院来,侍卫们也皆知晓他是专程为调养灵均身体的雪右使,无人阻拦,他便由侍女引着,一路往白沙地来,还未到白沙地,便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灵犀焦急的呼唤声。
他俯身先为灵均把脉,一按之下,便吃了一惊,灵均的脉行宽大,如波涛汹涌,形似两条大河在交汇口争抢河道,浪头与浪头相击,激起千层。体内血气如此翻涌,怪不得他会晕厥过去。雪兰河忙用手抚上额间,注入灵力,疏导他体内的气血,半晌之后,才算感觉到气血慢慢平复了下去。
“发生了何事?”雪兰河收回手,暗舒口气,转头问灵犀。
灵犀以为是自己闯了祸,不该带哥哥来看望蚌嬷嬷,手足无措道:“我、我也不知晓。我以为哥哥定然很想念蚌嬷嬷,就带他过来。可是……蚌嬷嬷只是想抱抱他,哥哥就打了她一掌,他、他自己就成了这样。哥哥他怎么了?他不会死,是不是?”话到末句,已带哽咽之音。
雪兰河安慰她道:“不会死!你放心。大概是方才他打出那掌,带着气血翻腾而上,他一下子经受不住才会晕过去。你方才说蚌嬷嬷想抱抱他?”他疑心这巨蚌想攻击灵均,灵均才会出手相抗。
灵犀点头:“蚌嬷嬷常这么和我玩,打开蚌壳,让我躺到她身上。她和哥哥数百年未见,自然很想和他亲近亲近。”
在灵犀眼中,自然这是亲近之意,只是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巨蚌把她吞下去一般。雪兰河心中暗忖,莫不是灵均以为巨蚌想吞他,所以才这样拼命抵挡,引起体内气血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