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十几遍念下来,罗晓宁嘴都念秃噜了,而梁老师做贼心虚,还在思考这诗要怎么解释。罗晓宁秃噜着嘴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刁难你梁老师,他一个工科男你叫他怎么解释?
梁老师死鸭子嘴硬,他强行镇定:“意思——意思——意思就是,床头照着大月亮,月光看上去就像霜,抬头看见月亮,低头就想家——想故乡。”
翻译清楚,逻辑通顺,没毛病。
至于里面的比喻修辞对偶通感,就当不存在吧,李白没有棺材板。
只是那一瞬,梁旭粗糙的解释居然说服了罗晓宁,也说服了他自己——罗晓宁出神地看着他,嘴里翻来覆去地念:低头思故乡。
彼时没有明月,这里也不是他们的故乡。
梁旭想,我的故乡在阿陵。
名作之所以为名作,不是因为许多人吹捧才称作名作,那么多人提到李白,第一个就想到静夜思,不是因为它简单,而是因为它的确感人肺腑。它纯朴而舒阔的诗意,在那个阳光普照的病房里,洒下思乡的月光。这一缕月光,学医的梁旭感受到了,智力残缺的罗晓宁,也察觉到了。
梁旭在罗晓宁笨拙的朗诵里,忽然觉出泪意,罗晓宁见他神色凝重,也渐渐地止住了声音。
“哥哥,你怎么了?”
梁旭回过神来,脱口问他:“晓宁,你想家吗?”
罗晓宁怔怔地看他:“想。”
“……你家在哪里?”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茫然地说:“不记得了。”
可他又望着梁旭:“哥哥,你想家。”
梁旭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家,只是有些东西放不下。罗晓宁摸摸他的脸:“我也想。”
梁旭亦回手拍拍罗晓宁的脑袋:“来学写字。”
罗晓宁是如何看出他想家这件事,那时他没有仔细去想,罗晓宁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动物般的敏锐,有如盲人格外敏感的听觉,他在智力上的不足,全由直觉来弥补。他最擅长做的是选择题,因为这不需要智商,全靠蒙。
梁旭觉得很吃惊,罗晓宁蒙中的概率高得可怕,他诚实地向梁旭坦白,自己根本不会,就是猜。
上天不会亏待任何人,小笨蛋也有小笨蛋的本领。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这次成功的教学,亦或是李白在天之灵也看不下去了,之后的每一堂课,都很顺利了。
只是罗晓宁脑子不太灵光,经常前面记了后面忘,昨天刚学会的东西,第二天再问,又不记得了。罗晓宁自己着急,背地里做了许多功课,结果下一周梁旭来了,他总是回答得不太体面。
除了选择题,其他问题都是全跪。
罗晓宁委屈又害臊,极力忍着一包眼泪:“我错了。”
他真怕梁旭发火。
梁旭根本就不生气,他只是为罗晓宁惋惜,是的,这不是罗晓宁不用功,所有事情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智商再也不可能恢复了。
好在他虽然学习无能,但自理能力一天天见涨,说话也越来越通顺。梁旭想,这就已经足够了,让晓宁看上去不像个残障人,已经是很好的成果。
——只是罗晓宁太喜欢说“我错了”,梁旭怪异地想,大部分孩子不会这么习惯于认错,就算是真正的八岁小孩,也很少这样习惯性地把认错挂在嘴边。
罗晓宁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他思量着,向罗晓宁爽朗地一笑:“没有事,学不会就慢慢学,哥哥以前学东西也很慢。”
之前他是只教一上午,后来就逐渐地一呆一整天。罗晓宁像个小猫小狗,跟在他屁股后面。梁旭去食堂打饭,罗晓宁也在后头跟着。
梁旭故意逗他:“我用你的饭卡啦?”
罗晓宁似乎天生就在人情世故上格外开窍,他用力点头:“你吃肉。”
两个人在食堂吃饭,又兼学习用餐的礼仪——这上头罗晓宁是真的聪明,只教一次,就再也不忘。是的,他在礼貌上头自来的聪明,什么规矩都是一点就透。梁旭教他坐直用餐,闭嘴吃饭,筷子调羹轻拿轻放,取菜要取眼前近的——这都是茹玉芝当初教他的,茹玉芝是个真正的上海淑女,调教梁峰不力,就用力调教儿子。现如今他儿子又来薪火相传地教导别人了。
罗晓宁很快就学得文雅,讲道理,他两个吃饭像广告似的,大绅士和小绅士,一对儿的青春俊美,坐在那儿像个“文明用餐”的活招牌。
两人吃完了午饭,就在病房里午睡一会儿。原本罗晓宁是可以在病床上睡,梁旭就在旁边的条案上趴一会儿,罗晓宁不肯上床,非要和梁旭一起趴在桌子上。
梁旭拗不过他,就让他趴着了。条案靠在窗户底下,太阳照进来,把两个人脸都晒成番茄。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梁旭睡到半路,睁开眼睛,罗晓宁正在偷看他。
梁旭这边睁眼,罗晓宁吓得就把眼睛闭上了。
梁旭于是又装睡。
罗晓宁鬼鬼祟祟地睁开一个眼皮,觉得梁旭似乎真是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思路,含含糊糊地含了一句:“爸爸。”
梁旭吓得蹦起来了。
罗晓宁也蹦起来了。
“——你喊我什么?”
罗晓宁吓得结巴:“不、不知道。”
扎心了老铁,梁旭是又气又笑,他在罗晓宁脸上拧了一把:“我怎么能是你爸爸?你想什么呢?!”
罗晓宁居然还学会顶嘴了,他扁扁腮帮:“那你对我最好。”
“对你好也不能就是爸爸啊!”梁旭对这个小傻子哭笑不得:“要叫哥哥!”
“哦。”
“哦个头,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