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亭问为什么,“阿玛还夸你是膀臂来着,你留在长公主府,军中的事儿就不管了?”
他对这个兄弟实在五体投地,“你是干什么吃的?整天就知道骑根小竹竿儿战什么长坂坡,阿玛跟前你也该效命了。至于为什么留下的是我,因为我比你机灵,能帮着阿玛敲边鼓。你呢?一心想着孝敬你亲妈,没这份当孝子贤孙的心,就别在这儿裹乱。”
澜亭无话可说,心里嘀咕着,你不就是想认长公主当妈吗,将来离天近了,你想伸手够月亮呢!不过不敢说出口,说了回头又一顿胖揍,得不偿失。对于没什么进取心的人来说,躲在后面永远是最安全的,今天舍命陪君子,一块儿落了一回水,往后大概就没什么事儿了。
婉婉那头接到了宫里的来信,是皇帝写给她的,以家书的形式,装在信封里,上面客客气气写着“皇妹钧亲启”。
推开一扇窗,她倚在窗下读信,外面芭蕉叶子飒飒作响,她托着腮,一行一行看下来,说她离宫一个多月,为兄的十分想念。遥想起小时候在父母跟前多无忧无虑,现在的江山社稷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儿。皇后病了,被阴人克撞,时好时坏,前些天连人都认不得。上回把她的凤冠卸了,上面大大小小的珍珠磨了米分,穷大方,分给阖宫嫔妃们,请大家拿去擦脸。有时候还打人,他去看了她一回,她举着桃木剑,追得他满世界乱窜——皇后是个武疯子。他现在很苦恼,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册封了皇后,争如没有,她连自己都管不好,也不指望她母仪天下了。最后问小妹妹安,南苑的饭菜吃得惯吗?驸马待你好不好?随信奉上厨子两名,是朕亲自尝过的,手艺绝佳。
婉婉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细想想,鼻子直发酸,音楼疯了,大概是被困境逼疯的。她出降那天她还好好的,说了很多劝解她的话,结果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就想不开了。她们零落在两处,各自受着苦,谁又救得了谁。她没有信来,自己只能从皇帝的家书里侧面了解,连安慰她的话也不能写。至于皇帝……这位哥哥总是出人意表,有送金送银的,没见过千里迢迢送两个厨子的,说他荒唐,人家是实心想着你,只不过能照顾你的口味,却顾不上你的幸福。
她到书案前研墨提笔,自然报喜不报忧,说水土很服,也喜欢江南的山水和市井。驸马待她极好,太妃和蔼可亲,她一切顺遂,请皇上不必记挂。音楼难堪皇后大位,皇上亦无需执着,还请以大局为重,另择贤明。
铜环在边上伺候笔墨,见她这样规劝便一笑:“殿下的心里,果真时刻都装着天下。”
她把笔搁下,静待墨迹变干,黯然道:“闺阁里的情义固然重,但比起社稷,终究是有限。音楼本就不该当皇后,坐上这个宝座,对她来说不是幸事,反成枷锁。她疯了……”她轻轻啜泣一下,“她不是个心思窄的人,怎么疯了……或者是想让贤,有意装的吧。”
铜环抿唇不语,很多时候她都显得过于敏锐,倒不是说敏锐不好,只是运用不当,便伤人伤己。
把信装起来,着人送出去,因为都是家常话,并不怕有人截下偷看。刚料理好了这里,前面传话进来,说大爷身上发热了,看样子是要犯病。
她起身便赶过去,问二爷怎么样,底下人说二爷倒还好,活蹦乱跳的,跟人摘香椿去了。
“王府里头没人来吗?”
余栖遐道:“老太妃让带话,殿下问起就说男孩儿耐摔打,只要没死,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婉婉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心也忒大了点儿,人从桥上摔进河里,全不当回事儿?”
铜环笑道:“正是老太太疼您呢,这么做是表明她的立场,毕竟两位小爷都是庶出,在您跟前弄得宝贝似的,岂不叫您不好自处?猫儿狗儿似的养着,全看您的意思,因知道您慈爱大度,不会为难孩子,他们那头自然撒手,没的叫您误会了,说嫡母难缠。”
她听了淡淡一牵唇角,“南苑王府的人,果然个个好算计。为了叫我舒坦,竟连孩子的死活也不顾了。我知道她的心思,两位小爷打头阵,后头的人才好行事。可惜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他来了,也照旧让他进不得门。”
她恨恨说完,才发现这话说得早了些,一脚踏进厢房,澜舟的床前已经有人在了,他穿石青的常服,腰上束鸾带,通臂袖襽上行蟒峥嵘,立在那里,像山一样坚毅。
她心头大大一震,刚想转身,他抢先一步叫住她,向她揖手行礼,“澜舟抱病,暂时不宜挪动,原本应当传塔喇氏来照应的,又怕婢妾无状,冲撞了殿下。思来想去,还是我亲自看顾的好,所以打今儿起,要借殿下一方宝地了,还请殿下行个方便,收留我们父子。”
第35章 何用素约
这是什么藩王,脸皮比城墙还厚,简直鲜廉寡耻!婉婉嘴上没说,心里把他骂了个底朝天。昨天弄得这样,换做她大概今生都不愿再相见了,结果他还敢送上门来,要不是孩子病着,她早就招呼人上棍棒了。
是谁一再说等得,可以慢慢来的?结果他分明急不可待,这样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真让她愈发信不实。
他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如果仅仅拿爱她来解释,实在太单薄了。他凭什么爱她?十年前举手之劳,再加上西华门外睽违后的重逢吗?两次见面便令他刻骨铭心成那样,何至于!当一个人爱你爱得莫名其妙,那你就得提防了,想想他出卖爱情后的获利,虽然目前暂且看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诸王之中他的分量会越来越重,地位也会越来越稳固。甚至到最后一些用以制约藩王和驸马的条款对他都不适用了,如果皇帝勤快些,把疏漏的地方补足,也许一切还有可说。但皇帝怠政,连现行律例的漏洞都懒得补,要做出个专门针对他的规范,恐怕至少要花上两年时间。
把她送上战场,自己却把豪言壮志抛到脑后,她不懂那位哥哥在想些什么。他有时候确实玩性重,得有人专门提点才好,厂臣显然自顾不暇,未必实心对他了。京里现在也呈风云诡谲之势,什么人什么立场,难以评断。她欲具本上奏,光明正大的又不成,得悄悄打发人送进京去。因为要提防被宇文良时拿个正着,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还是得忍着,她当真不喜欢陷进这样的泥沼里,但是无可奈何。但愿南苑没有反心,他能被她诟病的地方,如果只是从音阁那里探来的消息,她倒不介意同他从新开始,水到渠成的时候心甘情愿当个小妇人,为他生儿育女。
她点了点头,“王爷愿意留下便留下吧,先前小厮说大爷有喘症,我怕他旧疾又犯,王爷亲自照应也好。”说着到床前看孩子,微微笑道,“不要紧罢?我让内承奉给你找最好的医官去了,过不了多久就来。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打发人去做。”
澜舟热得脸颊通红,依旧叩击床板,“谢谢额涅,儿子不饿……没有胃口。”
他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发起烧来了,前边刚刚自恃身底子好,转头就给他脸色瞧。反倒是澜亭,一副贼都打不死的英雄模样,竟跟人摘香椿去了,留下他一个,在床上热得浑浑噩噩,无意间又帮了他阿玛的大忙。
婉婉呢,对孩子是真的好,皇帝还是福王那会儿,一年生了五位皇子,都和澜舟一边儿大,所以她并不觉得他和澜亭的存在是多硌应人的事儿。她作为公主,有她自己的骄傲,真要过起日子来,王府的那些侍妾不在她眼里。如果各自相安无事,她甚至愿意好好抚养两个庶子,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他们好,他们自然感觉得到。
她并不理会宇文良时,自己坐在边上看顾孩子,婢女绞了凉帕子递上来,她仔细叠好,替澜舟覆在额头上。她粗通医理,不时看他脉象,检查他的掌心,瞧这孩子确实病得沉重,自己也跟着忧虑起来。
她眉心忡忡,美丽的人,不论怎样的表情都是生动的。做儿子的病了,当爹的一心两用,确实有点不上道。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向她那边瞟,一来想辨别她是不是还在为他昨晚的孟浪生气,二来确实惊艳于她的美貌。
她穿靛蓝色的织金短袄,底下是洪福齐天马面裙,通身的气度,不是金银堆砌能够造就的。嫁了人的姑娘,衣着打扮上虽然尽量往妇人方向靠了,但那髻上斜插的蜘蛛小簪头,仍旧显出少女的跳脱来。她照顾澜舟一心一意,给他倒水,喂他喝药,那小子生来散养,恐怕还没得过这么精细的照顾。瞧他受用的样儿,当爹的有点羡慕,自己如今的前景不容乐观,待遇还不如一个孩子。
他踱过来,想法子和她搭讪:“你放心,他们兄弟自小不娇养,开蒙起又有外谙达教弓马和布库,偶尔病一回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本来就对他有微词,自然他说什么都不对。
“正因为偶尔得病才要留神照顾,病起了头不好好养着,将来身子就坏了。我是不明白你们祁人,多读书,多学学忠孝节义不好吗,这么小就折腾骑射,下着雨不肯坐轿子,说什么轿子是女人坐的,照这么推断,朝里的官员们都成女人了。”她不悦地抱怨着,“要是没有这些迂腐的念头,今儿不会掉进河里,风再大,能刮起轿子吗。瞧瞧现如今,病成了这样倒好?孩子不能发热,热久了会烧坏脑子的……”嘱咐小酉倒清酒来,她小时候发烧,奶妈子就给她擦手心降热,好得能快一些。
她这么实诚,床上的孩子也不大落忍了,转头瞧他阿玛,他阿玛和他对看了一眼,示意他说话。
他立刻会意,挣扎着说:“儿子不敢劳额涅大驾,叫底下人来服侍就成,额涅这样,折煞儿子了。”
澜舟无论如何不敢生受,她也没法勉强他。当爹的瞧准了时机说:“殿下歇会儿吧,区区稚子,哪里用得上你这么费心……”
她转头把蘸了酒的巾栉交给他,“既然王爷是来照顾大爷的,那就尽一份心力吧,我这里没有平白收留人的道理。”
她和他错身而过,果真休息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父子俩,发现有时候马屁拍得不得当,容易弄巧成拙。
她回了她的院子,雨小一些的时候撑上一把红绸伞,在她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长公主府前身是金吾后衙,所以占地很大,后来办过国子监,也办过武学,钦宗皇帝时期改南巡行在,明治皇帝为了弥补对她的歉意,整个都赏给她做了府第。
她在烟雨里穿行,没有感受到澜舟澜亭来时遇上的惊险,江南的雨季还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她喜欢花园里参天的树木,每一棵年纪都比她大得多,有的树干上还有斑驳的痕迹,应该是当初武状元们留下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邺重文轻武的现象越加严重,当初的武学馆曾经红极一时,现在竟都慢慢没落了。
前面的厢房因为宇文良时在,她不愿意再去了,不过澜舟的病势,依旧会传人来问,听说吃了药后已经有起色,她也略感放心了。
余栖遐和她坐在檐下博弈,见她不多时就要打探,笑道:“殿下真是不存私心,对待王爷庶出的子女,也能这样关爱。”
她听后轻轻扬了唇角,自嘲道:“我也爱贤名儿,免得落个话把儿给人家,回头娇纵善妒全来了,我可经受不起。”
谁敢这么编排她呢,毕竟长公主府的禁卫不是吃素的,别人家里闹家务,至多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到了她跟前,关乎国家,就是上纲上线的大事。
她顿了一下,白子停留在指尖,手和象牙是一样颜色。
“到金陵也有两日了,你打发人四处看看,这南苑是不是朝廷眼中的南苑。藩王不得屯兵,不得私造火器兵器,我要知道南苑王是否果真安分守己。”她思量了片刻才落子,复叮嘱,“避人耳目些,千万别走漏了消息。要是弄得两下里尴尬,那就没意思了。”
余栖遐说是,轻轻笑起来,“殿下仔细,可用的活子不多了。”
她的注意力确实没有放在棋盘上,白子被他连吃好几个,这盘棋已经下死了。她盯着看了好半天,终于气馁,笑着把手上的棋扔回棋盒里,“今儿是输了,下回再痛杀一盘。我吩咐的话别耽搁,这就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