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这才知道,原来花满楼的眼睛是被这个人刺瞎的。
相识日久,拂月哪怕知道花满楼并不在意自己的眼疾,可是她也总会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悲哀——如果我的医术再高明一点就好了,如果我曾经再努力一点就好了,那么我就不必再面对我的朋友的疾病痛苦的时候,只有无力和无可奈何。
可惜终归没有如果,无论拂月承认不承认,她都的确是没有办法医治花满楼的眼睛,所以,在遇见了刺瞎花满楼眼睛的宋问草的时候,一惯绵软的小姑娘心中忽然涌出的,就是一股出离的愤怒。
拂月的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落凤上,她在心中默默的盘算着自己即将出的招式。
兰摧玉折——水月无间——钟林毓秀——商阳指。
这个招式都是缓慢的对人体进行破坏的,然而只需最后一招玉石俱焚,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铁鞋大盗,也没有什么神医宋问草了。
铁鞋大盗在江湖作恶多年,但凡是老江湖,对危险都是有一定感知的。方才宋问草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刺激花满楼上,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杀气。
错愕的抬头,他看见的却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宋问草可以肯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更不会和她什么冤仇了——这些年他以名医的身份潜伏,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在明面上杀人了,而在他搅乱这个江湖的时候,眼前的小姑娘恐怕还没有出生。
难道自己曾经杀了她全家?宋问草心中不由浮起了这样的一个疑问,可是随即,这个想法就被他打消了。方才他在人群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已然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是白云城主的妻子,更是西门吹雪的亲生妹妹。宋问草可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够和西门吹雪的双亲对上。
不过,西门吹雪的双亲又是谁?漫无目的而又不合时宜的,宋问草在心中产生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身体里残存的药性,让宋问草至今还有几分头疼脑胀,肩膀处流失的血液,也让他半边身子都陷入了冰凉。到了如今的这幅光景,宋问草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自己完了。
并不想让花满楼好受,宋问草努力让自己无视拂月,转而对上花满楼,他看见了花满楼腰间佩戴的长剑,于是发出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怪笑着道:“怎么样,来杀我呀,来报当年的刺瞎双眼之仇啊!能够掌控别人生命的滋味一定很不错吧!这滋味,保证你尝过一次之后就忘不掉。”
花门楼当然会用剑,只是,他一贯不喜欢这种伤人之兵。之所以今天在腰间佩戴的宝剑,是因为方才拂月和西门吹雪在他父亲的院落之中检查出了数十种害人的药物。心中觉得这宋神医十分不妥,花满楼在房中取来了佩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只是花满楼没有想到,等他赶到了大堂的时候,自家父亲的寿宴上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神医宋问草已经被人揭露出了铁鞋大盗的身份,并且已经被一个忽然闯入的少年刺伤的肩膀,生死未知的躺在地上。
纵使淡然如花满楼,在面对当年刺瞎自己的仇人的时候,数十年来在黑暗之中的恐惧与幽愤,一时间全都涌上了他的心头。
花满楼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愤然刺出这一剑,他内心之中痛苦而挣扎,哪怕花满楼知道,就是今日他刺出这一剑,也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他。可是花满楼却并不愿意,为了铁鞋大盗这个恶人,而违背自己多年以来的行事原则。
对于花满楼来说,生命始终是可贵的。如此一来,既然生命是可贵的,那么就不应该去划分到底是谁的生命。哪怕宋问草是十恶不赦的铁鞋大盗,可是花满楼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褫夺他人生命的资格。
“是你永远活在了黑暗里。”花满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的手指搭在了剑柄上,攥紧,而后又缓缓的放开。
他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此刻却紧紧的盯着宋问草。在面对那双眼睛的时候,宋问草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悚然感。
他忽然发现,那双盲眼已经束缚不了眼前的这个青年了。而自己在光明之中的沾沾自喜,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对这花家父子就是如此束手无策。凭什么?十多年前他被花如令迫得狼狈奔逃,那时对于刺瞎花如令幼子的双眼的这件事,他还觉得很是解恨。而如今,对方竟然已经丝毫不为所动,且并不觉得他带去的痛苦是痛苦了。
拂月却已经察觉出了宋问草还想继续刺激花满楼的意图,小姑娘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花满楼,抢在宋问草开口之前,率先对他问道:“你可曾还记得宋天问,宋老前辈。”
宋天问这个名字一出,在场之中的江湖人都有一些莫名。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何人,也很是不解,白云城的城主夫人为何要在此时提起这人。
唯有几个比花如令还要年长的江湖之中的老前辈,在听了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眸之中闪过了一点波澜。他们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号的,早在五六十年前,这人是远比宋问草还要出名的神医。
“几十年前,宋老前辈的药庐被毁,他本人不是也葬身那次火海了吗?”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疑惑地问出了声音,他的武功不低,所以哪怕年老,可是洪亮的声音也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
拂月对老者福了福身,然后缓缓道:“宋爷爷当年没有死,而是流落到了白云城中。而且他的药炉并不是天火所毁。而是被人为纵火。纵火之人为的,便是那穷尽他毕生心血的医书。”
“这位所谓的宋神医,你说,是也不是?”拂月冲着宋朝扬了扬下巴,目光之中带出了一抹冷冽,她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小姑娘看起来是又甜又软。然而此刻拂月周身却气势凌人,让人无端相信,她真的是被白云城主一手教养起来的,单看那眼角眉梢的冷厉,都像的叶孤城十成十。
到了如今这幅光景,不过是曾经的罪过都被人一翻检出来罢了,宋问草也没有好什么否认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拂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道:“呵,我道是谁那么有本事,能以如此幼龄位列仁义堂呢。小姑娘如今这么为那老头子抱不平,想来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吧,也不知他是偷偷教了你多少本事,真是偏心!”
见他没有半分悔意,反而辱及师尊,拂月几乎是愤怒了。宋爷爷虽然从未对拂月刻意提起过,可是言语之中,对于这个自己唯一收过的徒弟,他也是心存爱护的,哪怕后来,这人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宋爷爷提起他的时候,也多半都是惆怅,而并没有太多怨怼之情。
此次宋爷爷传来消息,让拂月清理门户,恐怕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这个背弃了师门的徒弟,就是当年作恶多端的铁鞋大盗。
心中的愤怒隐藏不住,拂月周身的杀气越盛,宋问草自知这次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于是愈发的刺放肆道:“怎么,老头子原来长本事了,教出来的徒弟居然也不光会救人,也会杀人了?算来你还算是我的小师妹,死在你手里的,我也不算亏。”
“小师妹,你动手吧啊,你要是怕了就让你男人来啊,反正不过是仗着白云城主的声名罢了,什么狗屁神医,你到底有几分医术,谁又知道了?”问草有些癫狂的笑着,妄图激怒拂月和叶孤城,他也知道,自己和花家血海深仇,与其落在他们手中再受折磨,还不如在这里就寻一个痛快。
而且他尝到过杀人的滋味——那滋味太过美妙,让人一次就忘不掉。宋问草清楚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她的身世有多么显赫,就会被保护的有多好,而毁掉一个这样被妥善保护的小姑娘,当真是一件十分有成就感的事情。
“够了!”拂月冷喝一声,手中的落凤抬起,一串墨色的真气如有实质。如果说方才她为明轩医治的时候,手中流转出的那串墨绿色的真气之中仿佛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而此刻,她手中的这串墨色真气,就恍若死神的召唤,隐隐带着一些不祥。
看见拂月的动作,明轩望了一眼叶孤城。在这个不经意的对视之中,两个人已经交换了一些信息。
明轩此次前来,的确是因为宋老想要清理门户。只是宋老一早就说了,若是拂月太过为难,那么就请他代劳。
明轩一来觉得,自己代为清理门户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却也是认为,他家的小师姐的确应该经历一些江湖的风雨血腥了。
明轩继承星弈一脉,自然对万花也有所了解。是以他知道,拂月日后定然是要将万花谷发扬光大的,所以她便势必要在江湖之中行走。若是日后拂月在江湖行走,还是那般绵软性子,这可如何是好?
叶孤城并不知宋老是如何对明轩交代的,可是他对这位慈祥的老者也有所了解,所以叶孤城可以肯定,对方一定不会让拂月陷入两难的境地的。
纵然铁鞋大盗不得不杀,可是未必一定要拂月去杀。所以宋老定然是准备了后手。而本来可以飞鸽传书的事情,却偏偏派了明轩过来,那么这个后手是谁,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电光火石之间,拂月已经打出了一个商阳指。只是她还没有继续动作,却听见了一人轻轻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叶大夫。”花满楼抬手搭上了拂月的肩膀,用了一个巧劲儿,卸去了她手上的力道。还没有等拂月反应过来,花满楼已经抬手一扬,手中泠泠长剑,已经骤然送入了宋问草的心口。
“花满楼!”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小凤一惊,于是不由失声叫了起来。拂月也有一些怔愣,她呆呆地看着花满楼,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是一直温润如玉的,一直觉得花花其实是黑的。
嗯,花满楼属于古老先生,只有ooc属于我。
☆、却下水晶帘。
第七十一章。却下水晶帘。
陆小凤的这一声惊呼让众人如梦初醒。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花满楼的身上,此刻, 他手中的长剑还滴着一滴血, 可是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平和, 脸上也无悲无喜。
——并没有半分为因为一个人而产生丝毫的波动,他并不因为杀了人而愧怍, 可是花满楼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多年大仇得报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