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也晓得,我不擅练兵。如今手掌虎符,名为北府军统帅,实则军中并无太多可掌控之人。”
更要紧的是,这些人多为郗愔留下,年过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临时安排合适的继任者,很有些困难。
“毛虎之长子现在军中,勇武过人,渐有同阿爹旧部分庭抗礼之势。”郗融神情严肃,声音中带着一股冷然,“日前北府军操演,已逐渐现出端倪。长此以往,我担心……”
不等郗融说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没了方才的轻松。
“阿弟的担忧可向大君提过?”
“之前提过一次。”这也是让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只让我静观其变。”
“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
“阿兄不担心?”郗融更加不解。
北府军是高平郗氏同王、谢争锋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资本。任由毛氏在军中争权,岂非要动摇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军非是郗氏私军,这一点必须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声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统一南北,成就秦皇汉祖之功。”
郗融静静听着,纵然有疑惑,也没有中途打断。
“你启蒙之后多学《老》《庄》,倾向于道家无为,惯与知交好友清谈。殊不知,老庄之道可行于治世,却不可用于乱世。”
说到这里,郗超故意顿了顿。
郗融深锁眉心,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统一华夏,恢复汉室。”
“雄主立世,岂会任由兵权旁落?”
最后一句话,郗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郗融却听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困扰他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点点头,没有否认。
“大君也晓得?”
郗超再次点头。
“官家非不念旧情之人。阿弟只需记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仅止于此。官家不会让毛氏取代郗氏。只要阿弟不犯错,大君与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兖两州的地位就不会变。族中儿郎选官出仕亦能顺畅许多。”
“若是毛氏不甘现状?”郗融仍存几分担忧。
“不甘?”郗超冷笑一声,“如其真有此意,无需阿弟动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将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为相,居百官之长。
郗超侍桓温桓容父子两代,对桓大司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温杀伐果断,桓容不遑多让。
换做早年,郗超未必会下此断言。现如今,目睹桓容的谋略手段,他甚至觉得,再过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汉就有统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权,自然要收回兵权。
西府军在桓氏手中,无需多提。北府军现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只需丁点暗示,郗愔浸淫朝堂多年,对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过是枚棋子。
如果这颗棋子够聪明,自然该行事有度,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生出贪念,跨过不该跨过的界限,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军权,其本意是为增强国力,使得政令畅通,而非单纯对郗氏打压。”
并且,桓容没有将事情做绝,郗氏在军中仍存一定实力。正因如此,郗愔才会告诉郗融,静观其变,不要着急动手。
何况,桓容收回军权的同时,对郗氏父子多有优抚,郗愔身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则不然。
两人之后还有幼弟郗冲。
如果郗冲不能成才,大可培养族中子弟。
“让出北府军权,可福荫郗氏三代。”
郗超将话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细想就能转过弯来。
“当朝非遗晋,官家亦非晋帝。不会坐视臣子把控北府军权,如臂指使,几能撼动朝廷根基。如不能思变,未必能得好处,反而会埋下祸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济济。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陆续摆正态度,族中郎君接连出仕。如王蕴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即便是颍川庾氏,曾同桓容有过私仇,被太后所不喜,只要郎君有真才实学,亦会被选官重用。
郗超看了许久,逐渐看出其中的门道。
在此之前,他屡次往丞相府,顶住亲爹的白眼,将事情一件件联系起来,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说。
之所以下如此力气,就是担心亲爹转不弯来。
哪里想到,事情说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说,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这样的道理岂会不明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郗超直接被亲爹从府里轰了出来。
父子没有隔夜仇,过了几天,郗超依旧按时上门,郗愔照样对着儿子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