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稀松的泥土里,正跪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女人。
这女人正在细细地哭着,那哭声里的慌乱和恐惧,甚至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见长乐进门,这女人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竟然顾不得岳亭的呵斥扑到了长乐的面前。
她被东宫护卫毫不怜香惜玉地给摁在地上,雪白的脸压在漆黑的泥土里,头上因挣扎,那些珠宝都跌落在地上,她却顾不得了,尖声叫道,“公主,公主!是我们的不对,求求公主和陛下说说情吧,求陛下饶恕我们家侯爷!”她看起来并未被昭阳帝责罚,好好儿的,可是形容依旧落魄。
长乐站在无数的侍卫之后,安静地看着这曾经在岳美人面前意气风发,曾经口口声声要把四公主当亲闺女的女人。
她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柔贞静,只剩下了令人诧异的疯狂。
不疯狂不行啊,不仅夫君的爵位没了,这爵位还扣在了继子的脑袋上,说实话,这位夫人日后的日子就只能仰仗继子是不是还有放过她的心情了。
长乐眨了眨眼睛,歪头摇了摇自己的手指,疑惑地问道,“都夺爵了,怎么还有侯爷呢?你们想抗旨啊?”
轻飘飘又天真的话说出口,那妇人尖锐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看起来确实很无辜很好奇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她穿着湖水绿的宫裙,不似寻常贵女喜欢把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上展露曼妙优雅的姿容,而是精精神神垂在绣鞋表面,看起来仿佛一转眼就能没有磕绊地往树上爬的干净利落。明明有着无比干净的眼神,可是说出的话却狠辣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哆嗦。她突然什么都不敢说了。
再说一个字,这公主没准儿就要告她抗旨,砍了她了。
“你怎么过来了?”岳亭一向冷淡,对这继母的哭声充耳不闻,如今见了长乐过来,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额头上绑着雪白的绷带,长乐垫脚儿看了看,笑嘻嘻地说道,“我过来看看你们,回头好开解四皇姐呀。”
她细细地看了岳亭很久,见这个英武的青年脸色平静,并没有得到了爵位的狂喜,或是对惹怒了昭阳帝后对未来的前路渺茫的恐惧,没有从这个高大青年的眼里看出有什么后悔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欢喜了起来。见岳亭哼了一声,她急忙搓着小爪子问道,“表哥有和四皇姐说的话没有?都告诉我吧?我回去转达呀?”
为了昭阳帝的那张龙脸,只怕一段时间之内,四公主和岳亭是别想见面了。
岳亭想了想,见长乐充满了期待,眼角就泛起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你和她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她的身边。”
长乐突然摸了摸自己被肉麻得发麻的手臂。
“知道了。”她突然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再是四公主或是岳亭心里很重要的人了。
“你也是。”岳亭摸了摸她的头上晃悠悠的珍珠步摇。
公主殿下又高兴了起来。
她心里一开心,就在岳亭的身边向四周探头探脑,小声儿问道,“你这伯府没有什么捣乱的人吧?太子哥哥借给我很多侍卫,谁敢给你捣乱,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呀?”
她难得有这样霸气的时候,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大的英雄,得意得摇头晃脑。
岳亭看着她对自己笑得开心,心中叹息了一声,倒是生出几分感激。
长乐今日来岳阳伯府上,是在给自己撑腰。
别看岳阳伯府似乎把昭阳帝给得罪了,可是昭阳帝最宠爱的公主却愿意依旧与他殷勤来往,显然证明,就算昭阳帝震怒,可是这份震怒却只加注在岳美人和他父亲的身上,并未迁怒于他,这会叫他在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变得好过。
一想到长乐对自己的这份心意,岳亭就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圆滚滚的团子滚到自己面前,仰头,也是用这样快活而干净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叫了自己一声表哥,一叫就很多年。
明明其实她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东宫禁卫?”见了这些银盔银甲的强壮青年,岳亭突然开口问道。
长乐急忙点头。
岳亭没有更多地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
说说明明是亲表弟,在四公主被责难的时候不出现,在岳美人给降位的时候不出现,当岳家被贬黜的时候不出现的死人三皇子?
还是说一说看在长乐的面上,对自己伸出一只手的太子?
三皇子这王八玩意儿是不是还不知道,昭阳帝已经准备命自己入九门,辅助九门提督节制帝都兵马了?
想来也不知道,不然,这个时候三皇子说什么也该在宫里,哪怕面子情,也会安慰安慰四公主。
四公主需要兄长维护的时候,三皇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甚至……还不如异母的二皇子。
他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沉着脸揉着长乐的小脑袋半晌,见小姑娘总是扑腾着想去看狼狈不堪,泥土泪水都在脸上混合的自己的那个继母,都不知道自己该无奈得说些什么了。
长乐公主不仅喜欢调皮捣蛋,而且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讨厌的人倒霉。他有些纵容地看着长乐几步就走到了自己的那个继母的面前,居高临下弯腰看着她,笑嘻嘻地问道,“你现在还敢把四皇姐当女儿么?”
她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你都不是侯夫人了,又不算是伯太夫人……”
这女人虽然是岳亭继母,不过想来,岳亭是肯定不能认这个继母给自己当活祖宗的。
反正都闹开了,岳亭这便宜爹娘都是令昭阳帝厌弃的罪人,还认什么呢?
小姑娘的笑语,仿佛一把犀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捅在了这妇人的心上身上。
“你可以叫她黄氏。”岳亭淡淡地说道。
褪去了所谓的侯夫人的光环,被打回原型,如今,这个令他的母亲无比痛苦早逝,总是一副温柔美丽却伤害了他所有最重要的人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真正的自己。
黄氏。
再也没有了任何的身份。
她当年怀着那样的野望,一步一步占据他父亲的心,夺走他母亲的丈夫,明明是抢夺,却偏偏要摆出一副不屑荣华富贵,不为富贵为妾的清高样子。
她难道不是为了侯府的峥嵘嫁入了侯府么?
辛辛苦苦几十年,蝇营狗苟奉承上下打点一切,机关算尽,如今,也只不过是被人称作一声黄氏。
她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