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刑从连带着鉴证科警员从走廊尽头而来,他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刑侦剧,他看着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推开门、走进重症监护室里,他们严肃而认真地在做一些取证工作,闪光灯亮起,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对许染指纹取证,有人简单翻检着许染的单肩包,也有人把先前进手术时医生从许染脱下的血衣放进证物袋里,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同时间流逝那样有条不紊。
最后,林辰看到有人把一只屏幕破碎的手机交到王朝手里。
他没有抬头,但只是从那细长的指节和关节处因为持枪而磨出茧子上,他就知道,那是刑从连的手。
他低着头,不清楚刑从连有没有说话,耳鸣的症状又暂时消失,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后来,来人如流水般退走,整个过道里又都没有人了。
他开始听见换气扇发出嘶嘶的声音。
林辰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起码不是这么茫然地站在这里,深陷于PTSD的情节里,深陷于那些不停闪回的画面而无能无力。
他拿出手机,想要看看网络上是否有什么新的消息或者内容,哪怕只是一些很奇怪的娱乐新闻都是好的。
虽然他那么想,可是他潜意识里又非常清楚,自己想看的并不是那些,所以,在所有热门微博第一条里,他就再次看到了车祸现场的照片。
烦躁的柏油马路、堵塞的交通、停驻的人流……
那些褪色的场景又再次鲜明起来,许染躺在血泊里的照片被一张又一张放了出来,虽然那些照片有马赛克,可是记忆不会打码,那些马赛克移换位置,场景又被自动填充完整。
林辰甚至在照片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这仿佛是很搞笑的一幕场景,他看着自己在车祸现场,远远的露出茫然的、空洞的眼神,像是还没有从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林辰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真是很脆弱而且无能,人啊,总是脆弱且无能的。
刑从连回到重症监护室前时,看到的便是那一幕场景。
林辰正用一种嘲讽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屏幕发出带着浅蓝色的白光,映得他脸色苍白。
他握紧了手里的纸杯,向他走了过去。
等走进了,他才发现,林辰看的根本就是在车祸现场他自己的照片,也是等走近了他才很清晰看到,林辰眼中的嘲讽甚至有了些鄙夷的意味,林辰在自我嘲讽,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刑从连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从他赶到车祸现场的时候,从许染被抬上救护车后,他就应该和林辰说些什么。
可他搜肠刮肚,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很适合劝人的那种,毕竟,劝人的活,一直是林辰在做,而且林辰总是能做得很好,他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气场,能让你暂时忘记伤痛。
他想了想,他当然可以对林辰说,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这真的不怪你,如此苍白无力的言语他当然也能想到一大堆,但这些都是废话,亲眼目睹惨剧,再次看着生命在自己指尖飞逝,没有人会不痛苦,就算是林辰。
他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纸杯,碰了碰林辰的脸颊。
林辰感到脸颊一烫。
他抬起头,才发现刑从连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王朝不知去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很有可能是去检测许染的手机。
“你在想什么呢?”刑从连把纸杯递给他,靠在一边的玻璃窗上,这么问他。
林辰凝望着刑从连深绿色的眼眸,他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在想,你刚才为什么要遮我的眼睛。”
现在,他的想法当然是很不正常甚至根本就很不专业的,受害者就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可他还在问刑从连,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车祸现场呢?
这根本就是一种脆弱的试探,这种试探在陷入恋爱中的人之间很常见,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们用这些问题来试探对方的心意,希冀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能让自己幸福到冒泡的回答,从前,他当然不会这么幼稚,现在,却像那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女生一样,妄图用试探获得希望,并且极度渴从刑从连那里得到一些爱情的回应。
哪怕从刑从连眼中看到一丝动摇或者爱意,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那些小女生才有的对爱情的渴望可以让他瞬间忘却痛苦,因为爱是最好的避难所。
但是啊,刑从连,如果是刑从连的话,当然不是这样。
他的目光依旧沉稳宁静,如同山间很深的水潭,他说:“因为,这次,你不需要看那些。”
“什么?”
“我来看就可以。”
刹那间,林辰明白了刑从连的意思,他说得是在上次许豪真自杀的时候,他来不及赶到他身边,代替他目睹惨剧,那么现在,这些东西应该由他来看。
这虽然不是情话,却胜似情话。
林辰觉得有些好笑,他打开他拿来的热饮,发现那是一杯热可可,他曾经为王朝点过的那种。
“我的一位朋友说,甜食能促进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你能好受些。”
“你那位朋友真有文化。”
“是啊。”刑从连看着他,认真道。
他喝了一口热可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我也不是那种看到惨剧就念念不忘自我折磨的人,我没有拯救全世界的想法……”
“类似的话,我上一次已经听过了,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刑从连的话其实完全没有严厉的感觉,但大概他真正训斥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完全不用加重语气,光是他说“你怎么回事”时的眼神,就足够让人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有些PTSD,缓缓就好。”他说。
“你在自责,很严重地自责。”
刑从连很严肃,他犀利极了,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关键。
“自责是必然的,如果不自责我就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了。”
林辰轻轻转动手上的纸杯,他脸上还带着故作轻松的笑意。
但刑从连确实笑不出来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林辰。
林辰穿着十年如一日的白衬衣,他袖口挽起,衬衣领扣解开了两颗,露出手腕和锁骨,显得有些瘦削,他颓唐地靠在他身边,握着纸杯,低着头,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刑从连想起,上次许豪真自杀后,林辰还会跟他说,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圣人无法拯救世界上所有人,所以不会太过自责,可现在的情况与当日完全不同,他很自责非常自责自责到骨髓里都在发痛,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病床上那个姑娘的一条命,他说不定也会非常愿意。
“你完全没有承担这种责任的义务。”他说。
“怎么没有?”林辰几乎是笑了起来,但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因为他第一次看见,林辰的眼眶红了,“这完全是我的问题,和许豪真自杀的时候不一样,许豪真的心理问题是我那时无法判断的,但是李景天不一样啊,知道李景天性侵了许染以后,我应该第一时间阅读卷宗的,但是我没有,我在干什么呢,我坐在店里吃冰淇淋,我困惑于那些纷杂的网络言论,我完全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辰虽然眼圈通红,但他说得每一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是在隔空阐述什么事实,他指责的对象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平行空间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