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在江湖人心中一般都比打酱油的还没有存在感,啥啥玩杀人全家的勾当从来没想到还会跟官府增添麻烦——历朝历代似乎都没有听说过哪位大侠是因为在劫富济贫的时候侵犯了富人合法的物品所有权而被抓捕的,被人灭了满门的苦逼孩子也从来没考虑过向官府上报。
至善作为一个正统的江湖人士,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把朝廷的因素考虑在内,看着凌多多愣了半晌后,方道:“你的意思是说,白眉师兄有可能跟朝廷共谋要对我少林不利?”
至善性情一向如此,人家都要来捅你的老巢了,这还斟酌用些啥“师兄”“不利”的说辞,难道你称呼白眉一声“师兄”,白眉就不来找你麻烦了吗?
凌多多是真心感觉到他使用的词语太过温和了,轻声道:“依照弟子看,白眉同朝廷勾结一气是极为可能的——您想在杭州城雷老虎事情上,本来是江湖人士之间的仇怨,却是由官府出面取消了方世玉等三人的武贡生资格——武当同朝廷的连接之深,从这上面就能够看出一二来。”
历朝历代的当政者其实都不乐意看到功夫的蓬勃发展,但是一些措施取得的成效并不算大。然则到了清朝,功夫已经没落到了极点,朝廷有足够的能力插手干预门派事务了。
清朝的情况也比较特殊,因为民间的红花会、天地会等反动组织层出不穷,导致朝廷不断加大对民间习武人士的惩处力度,对江湖人士也格外忌惮和警惕。
现在是嘉庆十九年,而在嘉庆十八年的时候,清廷刚刚爆发了极大规模的天理教起义,起义兵都直接攻占了紫禁城,其后遭到了残酷的镇压。这一年多来,各地方的天理教起义才陆陆续续地被镇压了,这也很可能是导致朝廷下定决心要对少林出手的导火索。
稍稍一停顿,他又进一步分析道:“江湖中谁都知道少林武当俱为最大的两个门派,少林武当的冲突他们没有资格和地位插手。您也说是武当骤然挑衅闹起矛盾,除了朝廷,还有谁能给他们撑腰同少林结仇呢?”
这样一说也很有道理,而且似乎非常接近真相,至善听完后面色颇为难看,他先前并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
——若只是单纯的少林和武当结仇,那不论中间如何闹腾,最后也仍然需要依照江湖规矩来解决,少林并不处于全然的被动地位,道义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然则若是朝廷横插一手,那事情的走向就无法预料了,朝廷花费这么大的功夫下这么大的一盘棋,肯定不仅仅是为了给少林一次不痛不痒的小打击。
至善用前所未有的严正态度来审视这个问题,沉思良久之后,缓缓开口道:“三礼,你出去把几位长老都叫过来,老衲有事情要吩咐他们。”
前面的铺垫已经差不多够了,凌多多明白自己再说就显得很多嘴多舌了,他的辈分在少林寺中毕竟不够看,这种机要大事还是得让方丈和长老讨论再做决定,他一个三代弟子,并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然则前面都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他总要来一个一句话点题:“不论武当所来为何事,终究是来者不善,再加上朝廷早就已经公布了禁武令,早晚要找到少林头上来,还是应当早作打算。”
至善的想法跟他差不多,也觉得有备无患,提前做些准备又并不费事儿,若是日后少林真的遭了大难,也能保存根基,总算是不愧对列祖列宗了。
凌多多见他听得不断颔首表示赞同,施礼后十分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喊了几名小僧帮着他一起通知三十六房的掌事来方丈禅房商议大事。
做完这一切,凌多多走到一堵墙旁边站定,叹息道:“别在我后面跟着了,这附近没有旁人,赶快出来吧。”
方世玉从柳树后面窜了出来,并没有问他如何知道自己在后面跟着的问题,而是面色凝重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给少林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离开少林寺让李巴山打死不就好了吗?”
刚刚若不是三德拉住他,他就出面直接跟至善把话说了,方世玉不想死,却也不愿意连累众多少林弟子跟着他一起倒霉,尤其还牵扯到什么朝廷武当的,怎么听都不是小事情。
“你和三德师弟刚刚既然在禅房外面偷听,理当已经知道了,不论武当身后站着的是不是朝廷,看如今的架势,它同少林终究将有一战,有你方世玉和没你方世玉,对于少林来说没有任何的区别。”凌多多回答道。
他说完后见方世玉皱着眉头颇为痛苦纠结,放缓了声调安慰他道:“况且,就算是你同方丈师伯说,他也不可能同意把你交出去的,这有违少林广开门庭、慈悲为怀的宗旨。你若是感觉到心内难安,就更应该勤练武功,应对将来有可能到来的劫难。”
方世玉苦思良久,缓缓点头道:“好,李巴山父女肯定还会上山来闹事,若是再遇上他们,我绝不会再缩在少林寺当缩头乌龟!”
凌多多对于这种想法并不做评价,平心而论,他觉得方世玉的决定当然是对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一辈子懦夫和胆小鬼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然则现在李巴山他们暂时还没有来闹呢,这种烦心事就不要想了,凌多多转而道:“从今天开始,我会监督你早晨早早起来练武,就不要再跟着俗家弟子们一起晨跑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间愣了一下,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告诉师傅一声,以后少林弟子的晨练也都要改在寺内进行了,否则李巴山很可能堵在半山腰把他们打伤。”
方世玉愧疚道:“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引起的,我随着你一起去吧。”
凌多多闻言默然无语了三秒钟,生怕他刚刚没有听清楚,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我要去找我师傅呢。”
“我和熙官惠乾躲在大门后面的小院里面把外面的对话都听到了,这次智能师叔在寺门外面阻拦住了李巴山,帮了我大忙呢!”方世玉虽然对智能一向没有好感,但是人家这次帮了他,他自然也就跟着改观了,还很为自己以前的行为自责,“我没少给智能师叔添麻烦,想不到他还是肯帮助我。”
凌多多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智能压根就不是要护着他,智能今天出面护着的是少林寺的颜面和名声,要不是李巴山带着武当的弟子冲上少林山门的举动着实太过嚣张了,智能其实巴不得把方世玉打包丢出少林门墙。
然则像这样美丽的误会,与其将其揭露,还不如让其延续下去,凌多多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啊,我师傅真心也是一个心底不错的人,只不过他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再加上性格刚硬不留情面,才格外容易引人误解。”
还不知道自己想岔了的方世玉对此也十分赞同,连连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直到今天之前,对智能师叔就心存偏见,可见看人不应该只看表面,应当深入了解后再下定论!”
凌多多被逗得颇为想笑,一扫刚刚阴霾沉重的心情,带着他一并去了戒律院。
智能刚刚从方丈禅房中出来,眼看着少林可能要惹来大麻烦,他的心头也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路上默默不语,心情沉重。
冷不丁听到了前方的响动一抬头,竟然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跟方世玉亲亲热热并排走了过来,智能生生扯出来一个扭曲的怪笑:“你们怎么来了?”
凌多多和方世玉都被他仿若面部神经痉挛一样的表情给吓到了,两个人远远地就停了脚步,隔空看着他,凌多多小心问道:“师傅,您今日可是身体不适?”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庄重,但是智能的表情确实让他联想到了大姨妈造访痛经时还要强颜欢笑的青春期女生,凌多多抽动一下嘴角,连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表达自己对犯了嗔戒的悔过之情。
智能花了三秒钟才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刚刚之所以表情扭曲,全在于他想要对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微笑又对着方世玉冷笑,然则同一时间要把这两种表情同时展现出来的难度着实太大了,他本身又不是一个面部神经发达的人,因此做得格外不成功。
他现在看到方世玉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智能也知道有没有方世玉这档子事儿少林都难免有此一劫,但是毕竟方世玉的事情也算是一个引子,他很难做到不迁怒,因此沉下脸道:“本座本来没什么的,见了他,立刻就感觉到胃疼了。”
方世玉看了看凌多多,后者面无表情张了张嘴无声做口型“刀子嘴”。
方世玉恍然大悟,上前行礼道:“弟子还要多谢师叔今日善举,若非师叔带人守住了山门,世玉如今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
“你应该谢的人是方丈师兄,而不是我!”智能愤愤说道,他刚刚在禅房还跟至善有了一通争论,就是否应该把方世玉开出门墙而互相辩驳——妈蛋你以为我想把你这个大祸害留着吗?只不过是方丈师兄不肯让我开除你罢了!。
他丢下一句话,压根不想再看到方世玉了,眼梢瞄向凌多多,道:“三礼,你来找为师有何事?”总不能是专门带着这个臭小子来跟他道谢的吧?方世玉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凌多多上前一步道:“师傅,李巴山师伯肯定还在山脚下莆田村等着,若是让他碰到了少林弟子,恐怕要起冲突呢。”
“这个方丈师兄已经同我商议过了,明日起就取消弟子的晨跑。”智能说完后不忘狠狠刮了方世玉一眼,“只不过少林寺在山上多有不足,每日也还需要弟子下山采买物品,若是被李巴山碰到了,确实不妙。”
少林如今除了几位长老,也就只有凌多多能够阻拦住李巴山了,长老本身不能够轻易离开少林寺,而智能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弟子每天上下山采办一趟浪费大量的时间,这一来一回两个时辰就没有了。
这些烦恼让智能一想起来就焦头烂额,忍不住又狠狠一瞪方世玉,并不说话,拂袖进屋子里面去了。
“……”方世玉感觉到自己站在这里不过半柱香时间,都快被智能的眼神刺成刺猬了,却也自知理亏,一直忍到智能进戒律院大堂了,方才凑到凌多多耳边小声笑道,“你师傅被人误解成这样,不仅仅因为他有一张刀子一样的嘴巴,还因为他长了两只箭一样的眼睛。”
“快别说了,这个声音我师傅还能听到的。”凌多多无声一弯唇角,旋即收敛了笑意,道,“没有时间开玩笑了,我们去演武场,我从头开始检验你的基本功。”
“是,大湿。”方世玉弯腰行礼道,“还请大湿‘多多’指教。”
“还请XX多多指教”不过是一句江湖常用语,然则他特意在“多多”二字上加重了读音,一语双关,想法颇为奇妙。
凌多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扭转他的肩膀朝着练武场的方向推了推:“别耍贫嘴了,我在给人指点武功的时候可是不留情面的。”
方世玉款款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半边脑袋,深情道:“请大湿尽情地蹂躏我吧!”